第五章 親情變味
上午,羅秀正在教室給學(xué)生上課,突然學(xué)生們的目光不再看著黑板和講臺上的她,而是看向了側(cè)面的窗戶。順著學(xué)生們看的方向,羅秀才發(fā)現(xiàn):她的母親正站在窗外看著她,母親應(yīng)該是剛剛來到,臉上還有仆仆灰塵之色,只是不知是勞累還是怒氣,神情顯得特別嚴(yán)肅,羅秀倒習(xí)慣了,母親只要不笑就是這個表情,她曾和妹妹開遠(yuǎn)玩笑,她們的母親看誰都好像誰欠她錢沒還一樣!
羅秀用教案拍了拍講臺,待所有學(xué)生靜下來并看向她,才說:“你們先復(fù)習(xí)、朗讀課文!”說完,轉(zhuǎn)身往教室外走去。
出了教室,羅秀快步來到母親身旁說,壓低聲音,透出明顯的不悅,“什么事?。课以谏险n呢!”
“你已經(jīng)兩個月沒回家了,沒事就不能過來看看!”母親看似不經(jīng)意的說道。
憑著多年對母親的了解,羅秀知道,母親不會無緣無故的來看她,肯定是有事情,可是此時她正在上課,她也不想跟母親多說,于是說:“我在上課呢,你去我宿舍吧!有什么事待會再說!”說著,羅秀從牛仔褲的外袋里拿出鑰匙,塞到了母親的手里。
知道羅秀說的是實話,母親也沒再說話,只是看了一眼滿滿一教室佯裝讀書,腦袋不自然的偏轉(zhuǎn),溜溜的眼珠好奇看著她們的學(xué)生,拿著鑰匙走了。
看著母親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的樓梯口,再看到母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一樓的通訊走廊通道,然后下了走廊走向升旗臺,羅秀才慢慢的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教室。
上著課,羅秀的心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母親此次來,又會是什么花樣,有時候她心里憤慨又無助的時候,心里不禁哀嚎:她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這輩子遇著這么個媽……
終于下課啦,羅秀抱著教案教材快步往宿舍走去,不管母親來是什么事,她終究應(yīng)當(dāng)面對,在這么三年的教學(xué)生涯中,她已經(jīng)總結(jié)出了一些經(jīng)驗,應(yīng)當(dāng)沒什么難的!如果是逼她相親,要么拒絕要么就說她已經(jīng)談了,反正都是她的私事,母親也不能強(qiáng)行逼迫——牛不吃水強(qiáng)按頭,可她是人,這還是一個講究婚姻自由的年代,她不答口,誰也不能干涉強(qiáng)逼她,就是她的母親也不行。
還沒到小花園,就聽見小花園里傳來一陣歡快的談笑聲,其中黃阿姨的聲音最大,“還是羅老師厲害,媽媽能干,女兒也能干,有文化有氣質(zhì)……”然后是母親惶恐中帶著欣喜的聲音,“哪里,哪里,她就是一個黃毛丫頭……不識好人的關(guān)心……犟脾氣!”
歡笑聲刺耳,更讓羅秀心煩胃翻騰,她幾大步?jīng)_過去,見小花園里,一群或抱著孩子或牽著小孩子蹣跚學(xué)步的老太太圍著母親大聲談笑,黃阿姨更是緊緊挨著母親站著,臉上是那種得意又帶鄙夷的表情,羅秀也不看其他人,大叫一聲:“媽!”
談笑聲嘎然而止,幾個老太太笑容或僵住或收斂或訕訕地看著一臉怒氣沖沖的羅秀和臉上訕訕笑著的羅秀媽媽。
一陣火氣上沖,羅秀本想說點(diǎn)什么,但看見幾個老太太臉色各異,眼神里或不屑或嘲笑或譏諷的表情,羅秀什么都不想說了,轉(zhuǎn)身往外走。
見女兒生氣了,羅秀媽媽也趕緊跟上來,見羅秀越走越快,喘著氣說:“慢點(diǎn)兒,跑那么快干什么!”
羅秀只得停下腳步,待母親走到身后,才轉(zhuǎn)身,低沉怒道:“我不是叫您在宿舍等著嗎!”
“我在屋里坐了一會兒也沒什么事兒,就出來走走,看見她們在外面聊天兒,我就……”媽媽訕訕笑著,見羅秀臉上怒氣未散,也氣道:“怎么啦?我跟他們聊天,礙你事兒了?給你丟臉了?”
羅秀氣不打一處來轉(zhuǎn)身往宿舍走,站要宿舍門口,喘著粗氣兒咬著嘴唇,一腔怒火卻不知道向誰發(fā),只氣哼哼地不說話。
母親走到跟前,羅秀向她伸出手,“給我吧!”
母親一愣,“什么呀?”
“鑰匙,我要開門!”羅秀簡短說道。
母親拿出鑰匙遞給羅秀,羅秀也不答話,一把抓過鑰匙打開房門,進(jìn)屋將教案教材連帶鑰匙往桌上一放,坐在桌前生悶氣。母親訕訕地看著怒氣沖沖地的女兒,一時也沒話。
過了一會兒,羅秀的氣也差不多喘勻了,才打開三抽桌在碗筷籃里翻找著。
母親不明所以,看著忙碌的女兒,奇怪道:“找碗筷做什么?”
“去食堂打飯,呆會兒晚了,菜就沒了!”羅秀頭也不抬,拿出一個大瓷碗。
“打什么飯呀?去外面吃,我來的時候看好了,外面有一家牛肉館,應(yīng)該新開的吧,上次我來都沒有,我看那里人很多,味道應(yīng)該不錯!”
羅秀有些氣憋,“下午我還要上課呢!”
“上課也要吃飯,也要休息?。 蹦赣H不以為意,看了羅秀一眼。
“我怕時間來不及!”說著,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另一個不銹鋼飯盒,站起身來,準(zhǔn)備出門。
“聽說黃阿姨給你介紹男朋友了,你不同意?”母親的聲音緩緩響起。
羅秀立即停住腳步,轉(zhuǎn)身看著母親,“她跟你說什么了?”
“那男人有工作又能干,都已經(jīng)當(dāng)?shù)桨嚅L了,有力氣能干活又能掙錢,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啊?”母親看著羅秀,眼睛似要冒出火來,一副你不識貨的痛惜樣,“人家還給你送水果、送蔬菜,你還不收,腦子是不是有病?。 ?p> “哦,別人送了幾個水果,幾顆蔬菜,我就一定得答應(yīng),在你眼里我就值那幾顆白菜!”羅秀也毫不示弱,氣道。
“你……”母親吵架是吵不過羅秀的,但社會閱歷比羅秀豐富,于是調(diào)轉(zhuǎn)語氣,軟語道:“你都多大了?你還要拖到什么時候!你妹妹都結(jié)婚了,你難道想一輩子不嫁嗎?”
“嫁與不嫁有那么大的關(guān)系嗎?就嫁,隨便一個人就嫁嗎?”
“那……你要找個什么樣的?這樣一個地方,一個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你還想嫁個什么樣的,你能找個什么樣的?”
母親連珠炮一樣的連串問,羅秀無言可答,喘著粗氣別過臉,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下來。
原來,在父母的眼里,我都是這樣一個不堪的人,何況是別人,還能想有什么好的前途、找好的伴侶啊……羅秀心里默默的想著,心底卻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叫:這是我的現(xiàn)在,不是我的永遠(yuǎn)!我不能就這樣的認(rèn)命,我還有夢想,我應(yīng)當(dāng)努力去實現(xiàn)、去爭取更好的生活,我不應(yīng)該氣餒,不應(yīng)該為任何人的打擊而放棄自己……
想到這里,心里似乎安定下來,抬手擦干眼淚,羅秀回頭看著母親,語氣平靜卻堅定的眼神看母親,說:“別人怎么看我,那是別人的事情,我知道我是什么?戀不戀愛、結(jié)不結(jié)婚是我自己的事情,任何人不得干涉!如果你覺得我丟了你的臉,那以后你也不用再來了,就當(dāng)沒有我這個女兒,免得給你丟人現(xiàn)眼!”
“你……你怎么能這樣說呢,你怎么都是爸媽的孩子???大家關(guān)心你,擔(dān)心你??!”顯然沒有料到羅秀會說出這樣狠絕的話來,母親一下子氣著了,紅了眼睛急忙說道。
羅秀是氣急了才說出狠話來堵母親的嘴,可看到母親氣得眼眶都紅了,心一下子又軟了,將碗筷往桌上一放,說:“算了,就出去吃飯吧!”
“吃飯……”母親顯然一愣,看著女兒,要看看桌上的白底藍(lán)花大瓷碗。
“去外面吃吧,就去你說的那家牛菜館!”
羅秀說完,也不管母親是什么表情,率先往外走去,然后木著臉站在門口,等著母親出來,她才好鎖門。
牛菜館大門迎著公路而開,店里人聲嘈雜。牛肉的血腥味,羊膻味兒混合旱季干燥空氣的熱味和灰塵味,羅秀只覺呼吸不暢、頭昏腦脹。
母女倆撿了一個靠窗相對干凈的桌子坐下,詢問了店小二,點(diǎn)了幾個店里的特色菜:牛肉冷片,清湯牛雜、爆炒牛肚,不一會兒全部抬上桌。
羅秀心不在焉的伸筷夾菜,母親倒吃得津津有味。
“羅老師,羅媽媽,你們也在這兒吃飯呢!”一聲熟悉的聲音。
羅秀抬頭一看,黃阿姨站在桌旁一臉堆笑地著看著母親。黃阿姨背后站著一個男人——中等身材、寸頭,年齡在三十歲左右,棕黃色的T恤——不用看臉,一看身形,羅秀就知道是那一天黃阿姨帶到她宿舍,送水果的那個男人,也就是黃阿姨百般要介紹給她的那個男人。
羅秀驚異還沒說話,母親已經(jīng)站起來,熱情招呼道:“你們來了呀,吃飯了嗎?要不一起吃點(diǎn)!”
“不了,不了,我們已經(jīng)吃過了!”黃阿姨連連擺手,小心地看了羅秀一眼,然后才對著羅秀媽媽,一扯身旁的男人,對羅秀媽媽說:“這就是我侄子王遠(yuǎn)超!這位是羅老師的媽媽,你要叫……”
“我姓周,叫周國珍!”羅秀媽媽連口答道。
“那就叫周阿姨吧!”黃阿姨熱情說道。
看母親與黃阿姨的親熱勁,再看母親看那男人滿意欣喜的表情,再想到先前在學(xué)校小花園,母親與黃阿姨的熱絡(luò)、母親堅持要來牛肉館吃午飯,黃阿姨的侄子來得這么及時……羅秀越想越生氣,只覺得胃脹、腹脹、兩肋脹疼,心煩胸悶,她直接連氣話都不想說了,站起來就要走,卻被母親一把抓住手臂,“坐下吃飯,這么大的人了,一點(diǎn)禮貌都不懂!”
外人面前總要給母親三分面子,羅秀只能硬著頭皮坐著,再看看桌上一盤盤特色菜,羅秀此時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
母親與黃阿姨寒暄著,羅秀被迫看了看那個男人:皮膚黝黑,鼻子紅腫粗大、毛孔明顯,羅秀大學(xué)時選修過中醫(yī)理論,“胃開竅于鼻”,鼻頭紅腫一般胃火大,甚至是酗酒之人;肥厚帶紫的嘴唇,粗礪泛青的下巴,一看年齡就不是黃阿姨介紹的30歲,應(yīng)該不低于四十歲。向上一看,更讓羅秀震驚,眼睛一大一小,左邊的眼睛呈三角形,黑色眼珠如豆般滾動,右邊的眼睛只有一條縫,使勁睜開的縫里都只見到一片混濁的白色……
羅秀終于明白為什么黃阿姨要使勁兒地找自己了,同時又對黃阿姨找這樣一個人而憤恨,難道我就真的那么差嗎?就這樣一個人,一朵花兒似的夸著,硬要塞給自己,再聯(lián)想到母親此時帶笑的表情,羅秀“騰”地站起來,使勁甩開母親的手,去找老板結(jié)賬。
結(jié)完帳對母親說,“你們聊吧,我下午還上課,先走了?!闭f完,也不管身后幾人的態(tài)度,轉(zhuǎn)身就走。
母親隨即站起來,“不聊了,人也見著了,我也走吧!”
“那你們……”黃阿姨叫道。
母親擺手忙說:“不說了,改天再聊,我也要坐車回去了!”說著跟著羅秀往大門走去。
走出大門,羅秀正要發(fā)火,母親忙說:“我知道,我知道,這個人肯定不行!”然后,一拍大腿,“這黃阿姨是怎么想的,什么人都介紹,也不看看他是什么樣……”羅秀根本不聽,徑直往前走。母親只能跟上,“我覺得還是梨花鎮(zhèn)那個靠譜,雖然矮一點(diǎn)胖一點(diǎn),至少四肢健全,五官端正?!?p> 羅秀聽得不耐煩,回頭看母親,氣道:“你還有事兒嗎?沒事我送你去車站,我下午還要上課呢!”
“沒什么事兒,就是——家里錢用完了,你奶奶要買藥,你爸的腿也……也不好!”周秀珍囁嚅小聲說道,又看了羅秀一眼。
“又要錢,爸爸的腿不是已經(jīng)好了嗎?怎么又傷了!”
“好是好了,醫(yī)生說不能做重活,他不能出去擺攤,家里也沒有其他的收入了……”母親越說聲音越低,最后羅秀幾乎聽不清了。
來意已經(jīng)明白,羅秀也不禁有些氣惱,說:“你們就……手上就沒有其他的錢嗎?那么多年……”
“有點(diǎn)錢還不是供你和你妹讀書了嗎,你妹結(jié)婚給她辦的嫁妝,你奶奶常年吃藥……”母親越說聲音越大,越來越理直氣壯,“老房子很快就要拆了,到時候還要蓋新的,不留點(diǎn)錢行嗎?以后那些房子還不是你的!你妹結(jié)了婚什么都不管,家里老的小的,什么不是我管……”
母親絮絮叨叨,羅秀聽得心煩意亂,不耐煩的打斷道:“這次又要多少?”
“給我一千塊!”
“一千塊,我工資一個月才只有五百多,哪有那么多錢給你!”
“你已經(jīng)兩個月沒拿錢了,一千塊不多??!”
“我不吃飯嗎?”
“至少得給我八百塊!”
“我沒有那么多錢!”
“你的錢用到哪兒去了?叫你找個男人你不信,有男人養(yǎng)著,你的錢不就有了嗎!”
羅秀氣不打一處來,吼道:“我妹不是找個男人嗎?你去找他要錢啊!”
母親的氣一下焉了,一屁股坐在塵土飛揚(yáng)的馬路上,雙手拍著大腿號啕大哭,“這日子沒法過了,女兒不孝,老公無用,我還活著做什么……還不如死了算了……”
這樣的情形羅秀在她的有生之年見過多次,以前小的時候是對著父親,后來她和妹妹長大了就對著她和她妹妹,現(xiàn)在妹妹結(jié)婚了,就來對著她了,目的無非就是達(dá)到她的目的,拿到錢,拿到她意數(shù)額的錢!
羅秀不管徑直往前走,對她媽這一招,她爸爸、妹妹和她都總結(jié)出經(jīng)驗來了,只要人走了沒有人管她,最后自己就爬起來了!
母親嚎啕聲越來越大,圍觀人的越來越多,議論聲也越來越強(qiáng),羅秀不得不停下腳步往回走,大步走到母親面前,“你若繼續(xù)鬧,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母親一下子不哭了,“你給我錢?”
“說了我沒那么多!”
“嗯,六百塊!”
“沒有!”
“五百塊!”
“……”
“就五百,你給了我就走!”
羅秀本來還想說沒有,但見著圍觀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只得一咬牙說:“好,就五百,你先起來!”
“不起來,你把錢給了我才起來!”
“行,你就坐著吧,我看誰給你送錢來!”羅秀也氣蒙了,猛聲說道,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
“去吧,去吧,去拿錢去,你不去怎么會有錢呢?在這兒還擋著交通呢!”圍觀的人紛紛說道。母親只有爬起來,看著羅秀往前走,忙跟上,邊走邊叫道:“你去哪兒啊?”
“拿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