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暮將周嬤嬤的所有感情看在眼里,他抬抬手想替周嬤嬤擦眼淚,但是雙手滿是魚腥,無奈又只得放下了。
“周嬤嬤,你別哭了,暮兒手臟,沒法替你擦眼淚。要過冬了,要不你替我做件大氅吧,我路上能用得著?!?p> 周嬤嬤眼睛紅紅的,抹了淚連連點頭:“好,我這就去做,做件厚厚的,趕上冬天飄雪了,穿上大氅才暖和。”
周嬤嬤轉(zhuǎn)身,逆著光,身影消瘦佝僂。一個老人就是一部歷史,她和這姜宅一樣,年老孱弱而又裝滿故事,他們經(jīng)歷了前輩的榮光,也會見證后輩的奮進。
姜暮送走了周嬤嬤,魚也處理得差不多了,開始小心翼翼地片魚。
寂月年無聊地說:“我們就在這兒看他片魚?我們的時間很寶貴的。”
“是哦,要不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沒有別的東西。”我提議。
寂月年一萬個贊同,他說走就走:“能不看他就不看他,我樂意之至?!?p> 我跟在他后邊出了門,廚房里就剩姜暮一個人專心做菜。
“在姜宅來去這幾次都匆匆忙忙的,也沒有細致地看看。姜家在這鎮(zhèn)上也算是大戶人家了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奔旁履赀呑哌叴蛄?。
“書香門第,積善人家慶有余,應(yīng)該在鎮(zhèn)上威望也很高?!?p> 寂月年不解,疑惑地看著我。我指了指頭上長廊頂部的彩色壁畫和題詞,解釋道:“紫丘國有一個習(xí)俗,在宅子建好后,房主都會留有一條長廊專門用來給當?shù)匚娜祟}詞作畫,長廊題詞越多,畫作越滿,就表示這家人在當?shù)氐挠绊懺酱??!?p> 寂月年驚訝道:“那姜宅可真是名門吶,這長廊都滿滿當當寫畫不下了?!?p> 我說:“凡人積善行德,塵世的善緣可以抵消孽債,人死后進冥殿不會遭冥鬼拷打折磨,也會相對得個善果。所以這些壁畫還能當個功德簿,當然,這些壁畫題詞得是同樣心善的文人雅士誠意為之,若是故意或是虛假的,也是白費力氣?!?p> 寂月年感嘆:“還有這種說法?我可是第一次聽說?!彼謫?“你不是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嗎?這些還記得那樣清楚?!?p> 我笑了笑:“不怎么記得,但是在宗神廟我翻看了紫丘國的圖志?!?p> “我怎么沒看到?你什么時候看的?”寂月年追問。
…
“你先不用管我什么時候看的,你看看這條長廊,有些題詞年生已久,有些墨跡還很新,說明是最近幾年才寫的?!蔽衣叩介L廊另一端,畫也由舊到新。
寂月年:“是啊,我剛剛就看見了,正準備想問你,這新舊不一看著也太不搭調(diào)了,”
我認真看了看年份,很多都是近一二年的,“姜暮的雙親是什么時候死的?”
寂月年想了想回:“不知道,應(yīng)該就這幾年吧。”
“走吧,我們?nèi)レ籼每纯??!?p> 七轉(zhuǎn)八轉(zhuǎn)來到祠堂,整個屋里沒有一個人,有的時候宅子靜得有些可怕,幸好還有寂月年陪著我,他時不時嘰喳兩句,這宅子就沒有那么死氣沉沉。
姜家先祖的靈位整齊排列,案桌上還有剛剛供奉的瓜果香火,像是才被人整理好。
我一個一個看去,終于看到了姜暮雙親姜之煜和楚憐盈的牌位。
姜之煜和楚憐盈都是兩年前去世的,前后相差不過三個月。
這就有些奇怪了,那長廊的功德在姜暮雙親去世以后還有那么多,按理說是可以讓姜暮直接輪回,就算有妖邪之氣入侵,程度也不會如此之深。
可那次我們看到的夢妖,魔氣入骨,妖氣沖天,這些功德仿佛一點用都沒有。
我說:“有這些功德,姜暮竟然還能成這么厲害的夢妖?!?p> “姜暮把功德留給月梨了也不一定?!?p> 我回道:“不會的,雖然月梨入了宗祠,但她畢竟不是姜家骨血,冥殿是不會認的?!?p> 寂月年四處摸摸看看:“那可真是麻煩,他能不能把這些事兒放快點,像這樣慢吞吞地看下去,該等到何年何月!”
寂月年越說越氣,竟然有點按捺不住,他一拍桌子欲破瓦而出:“我再去試試把這結(jié)界打破?!?p> 我眼疾手快將他攔下,“你別沖動嘛,我們出去了又怎樣,還不是一回事,既然碰上了,不管在結(jié)界里還是結(jié)界外都是要把前因后果搞清楚的。你貿(mào)然沖破結(jié)界,萬一惹怒了他們,說不定吃虧的還是我們?!?p> 他吐了一口氣,“好吧,再等等,等東川靈來了再做打算也不遲?!?p> “嗯?!?p> “這會兒姜暮的魚該做好了吧?我們又要過去了?!彼砹死肀晃页秮y的衣服,對我說:“后邊有沒有亂的,有的話幫我弄弄?!?p> 我無語地看著他的背,錯身離去:“整齊得很。”
一出祠堂的門,整個環(huán)境就變了,剛剛來時的路分明不是這樣的,可現(xiàn)在直接一腳又踏進了月梨的閨房。
這結(jié)界仿佛就是一個隨意扭曲的時空,設(shè)得十分精巧。我忍不住感慨:“想當初仙法比試的時候,我的結(jié)界總是一眾同門里設(shè)得最差的,每回都是糊弄過去?,F(xiàn)在看看這夢妖的結(jié)界,我真是羞愧難當。”
我們在桌子另一邊坐下。
寂月年隨意地說:“不會就算了,有空了我教你滄瀾殿的結(jié)界仙法,保你一學(xué)就會,肯定不比你們界蘭山的差?!?p> 我拱手彎腰:“多謝殿主,到時候可別嫌我笨啊?!?p> “月梨,我給你做了你愛吃的酸辣魚,你嘗嘗看。”姜暮殷勤地夾了一塊魚肉放到月梨碗里。
那一大碗酸辣魚紅湯油亮,椒麻撲鼻,我皺著眉頭說:“看著都辣,月梨真是口味重?!?p> 月梨默默夾起魚肉嘗了一口,細嚼慢咽,“很好吃,跟以前的味道一樣,一點都沒變。”
姜暮松了一口氣,又往月梨碗里多夾了幾塊,他放下筷子,欲言又止。
月梨也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看著姜暮說道:“對不起哥哥,下午回來在門口的時候,是我不懂禮數(shù),我不該那樣說?!?p> 沒想到月梨先開口了,姜暮忙回道:“你別說對不起,這事是我做得不好?!?p> “你哪里做得不好了?你沒做錯,你要進京趕考,說不定回來就是狀元郎,這鎮(zhèn)上這城里多少人家都想趁早巴結(jié)你?!痹吕婷鏌o表情,分析透徹。
“我只是你認的妹妹而已,說起來與姜家沒有一點關(guān)系,他日你功成名就,我必定是高攀不起?!?p> 姜暮越聽越迷惑,他急道:“你說的這些都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就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不管以后我走到哪一步,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始終都是不會變的,你為何非要說那些涼薄的話來剜我的心呢?”
兩人靜靜地不說話,空氣也仿佛凝結(jié)了,一時之間我都覺得有些尷尬。
過了很久月梨帶著鼻音說:“對不起,是我太貪心,明明你給我的已經(jīng)夠多了。我那樣不過是羨慕她們罷了,這鎮(zhèn)上的適齡女子都可以光明正大愛慕你,可我卻不行?!?p> 姜暮萬分無奈,頹然連聲長嘆:“你我至此相依為命,一無高堂,二無媒妁。先父又曾將你視如己出,沒有他們的同意我真的做不到娶你為妻。月梨,我此生是負了你了?!?p> 月梨撇過頭去:“哥哥你別說了,我知道的,我不會逼你,不會讓你陷入兩難的地步,我就是不知怎么的,心里憋得慌?!?p> 桌上的魚還冒著熱氣,兩個人卻是心冷如冰。
“哥哥,你回去休息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p> 姜暮不放心,他說:“要不我讓周嬤嬤來陪你說說話吧?”
月梨搖了搖頭,她抽噎著故作堅強回道:“你別擔(dān)心我了,我不會做傻事的,當你的妹妹也沒什么不好,我有一個那樣好的哥哥,也是賺了。”
姜暮:“你要是真的這樣想就好了,那我走了,你一個人要早些睡覺。”
“知道了?!?p> 姜暮不放心,一步三回頭磨蹭了好久才走了,我和寂月年對視一眼,決定就在這兒陪月梨,她一個人怪可憐的。
姜暮走了很久后月梨才默默地夾起魚肉,她吃得慢條斯理,我還能聽到她偶爾抽泣的聲音。她是一個很有教養(yǎng)的姑娘,要是讓我吃這些魚肉,說不定這桌子上到處都是湯湯水水,但是她面前干干凈凈,魚刺也擺放在一個小碗里。
我們看著她吃完一塊又夾一塊,不辨悲喜。
寂月年忍不住問道:“這魚肉有那么好吃嗎?月梨吃得那么起勁兒,搞得我都想嘗一嘗了?!?p> “你懂什么,別人吃的不是肉,吃的是感情。有感情在,粗茶淡飯也是人間至味,那要是沒感情,山珍海味吃著也如同嚼蠟?!?p> 寂月年眉毛一挑,對我說:“你好像很懂?你以前喜歡過誰嗎?沒聽說過啊?”
“是個人都知道好嗎?這用得著喜歡一個人來經(jīng)歷感受嗎?”
他干咳兩聲:“畢竟我前世是只鳥嘛,哪懂得這人間的彎彎繞繞。”
說得也是,我倆前世都不同,見解看法自然也是不一樣的,我便不和他計較。
月梨的動作越來越慢,哭得越來越厲害,到后面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她放下筷子捂住臉,趴在桌子上哭得接不上氣。
雖然是過去的重現(xiàn),但是這種感覺也不太好受,我們相對無言。
過了很久,月梨才重新抬起頭來,我與她坐得近些,聽到她輕輕說了句:“暮哥哥,我放過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