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不久后張小華買了個二手的電視機(jī),彩色電視,張烊幾乎每天回家都要忙著看電視,記憶最深的是仙劍奇?zhèn)b傳,什么臺的早就忘記了,張烊只記得那部電視劇的片尾曲很好聽,幾乎一下子就勾住了自己的心,那感覺就像小賣部上了新的山楂冰棒,新鮮的不行。
她幻想自己也可以成為一個大英雄,那時她還不知道英雄都是男孩子才做的夢,而女孩子只配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口中,生活的磨礪中,成為一個婦女,像村口抱著孩子吹口哨的蓬頭垢面女人。事實(shí)上男孩子也沒有永遠(yuǎn)做夢的權(quán)利,長大后所有人都會懂,有些責(zé)任就像父母對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一樣,必須執(zhí)行。
張烊拿著木頭棍當(dāng)做一柄劍,趁著電視里播放廣告的時候,開心大叫著快速跑到大道上,再跑回來。
“我要當(dāng)蜀山救世主”,這種話只是說出來就讓張烊覺得使命非凡。
后來仙劍奇?zhèn)b傳播完,張烊發(fā)現(xiàn)爸爸是喜歡看戰(zhàn)斗片的,尤其是那種扔炸彈的,炸飛一片的那種,張小華管電視上的反派叫日本鬼子,他時不時指著電視機(jī)上的一個中年男人下巴頦處的痦子對著張烊道,你看看,爸爸也有,他這么說的時候,干瘦的臉上仿佛帶著榮光,“孩子,那個人是***”。
張小華說他出生的時候還有幸看到過***,張烊知道***,她學(xué)到過關(guān)于***的課文《吃水不忘挖井人》,也知道錢幣上的肖像是***。
每個時代的紋路都鐫刻著獨(dú)一無二的印記,張小華出生的那個時代,前期忍饑挨餓,后來卻是蒸蒸日上,百家爭鳴的發(fā)展時代。
他喜歡聽鄧麗君的“小城故事”,喜歡毛阿敏,蔣大為,好多張烊聽都沒聽過的歌和歌手。
張小華會朗誦很多***詩詞,他以此為傲,時不時會提一下,“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張小華背不出后面的,但是前面那一段他念得滾瓜爛熟,大概是想在女兒面前顯擺一下自己的才學(xué),不想露怯所以他總是背著背著就裝作忙別的事走開了。
張小華說他年輕的時候差一點(diǎn)就去參了軍,但是被母親鼻涕一把淚一把勸住了,這事的真實(shí)性有待考證,因?yàn)閺堨瓤措娨暽系能娙擞⒆孙S爽,而張小華是瘦弱的樣子,而且不高。
后來摩托車也閑置了起來,一是張小華沒功夫騎,他要放牛放羊。二是他騎不好,出了兩次小事故。
張烊的小學(xué)緊挨著幼兒園,而幼兒園緊挨著大路邊,有那么南北縱橫的有一條大路,中間有一個岔道,一直向東通往興隆鄉(xiāng),幼兒園在這個十字路口的西撇。
那天張小華騎著摩托帶著張烊正好從東邊買東西過來,打北面來了一個小蹦蹦車,南面來了一輛大卡車,速度還都挺快,張小華沒遇見過這種情況,他正好走到中間的位置,一下子慌了手腳。
左右都進(jìn)退兩難,他索性往西開,幼兒園大門口也是有兩三米的空地的。
看門的老頭就這么看著一個摩托突然從兩輛車中間沖過來,又突然減了速,大半個車轱轆都已經(jīng)開進(jìn)了欄桿空里。
張烊頭頂起了一道凜子,擦開一個口子,流了點(diǎn)血。張小華嚇的腦袋嗡嗡響,帶著閨女去醫(yī)療社一看,倒是沒什么大事。
結(jié)果沒幾天張小華騎摩托又開進(jìn)了大道兩旁的一個排水溝,好在正值夏天,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雜草青蒿,父女兩個連推帶拉,才勉強(qiáng)把大摩托弄上去,這回失誤讓張小華心里有了些抵觸。
他想了又想,覺得自己歲數(shù)大了,真的不適合騎摩托了,過了不久,他從收廢品的老頭那淘了一輛二手自行車,銀灰色的車身,車鏈子銹跡斑斑的拖拉在外面。張小華用了一下午時間,敲敲打打修好了,成了張烊的第二輛新車。
這一天他推著這個車子教張烊,“你先左腳踩上腳蹬板,蹬兩下,然后抬腿往上一跨”,張小華說著示范了一遍。
張烊騎過的第一輛自行車,是一個有著兩個塑料輪子輔助的兒童車,她眼巴巴的看著張小華推著的這輛車,心里涌起不小的渴望。
張小華在車后護(hù)著,張烊騎了一段,感覺自己可以了,她大聲道,“爸爸,松手吧”,張小華猶豫了一下,松開手后仍然跟著跑了一段。
張烊不知道,她騎著車子突然遠(yuǎn)去的時候,這位父親的笑容滿是辛酸,總有人對著藍(lán)天白云蓄勢待發(fā),被落在身后的人,不是不愿意跟,而是真的跟不上了。
這種恍惚,人到了老的時候可能都會有吧!
張小華也只是沉默了一會,照他的話說,人一天總有三不順的時候,忙起來誰還顧得上什么。
“哎,等你長大了,我就成了泥”,他的聲音倒是平靜的很,一句真正說給自己心里聽的話,還需要什么情緒呢。
(1)
張小華對死很敏感,他小時候,那年夏天,張小華的父親死在炕上時,他才五歲,大人們從早忙到晚,只為了一天換三個半干糧,大人一個,小孩半個,張小華和他的姐姐張云華,哥哥張德福姐弟三個,在那幾年可沒少受罪。
張小華餓的去豆地里吃生豆粒,被幾個大人摁在地上從嘴里往外扣,地皮上的野菜都被挖的連根不剩。
張小華餓到身上一點(diǎn)肉都沒有,掀開衣服能看見一根根的肋骨條子,肚皮薄的跟一層紙一樣,能看見里面花花綠綠的腸子。
張烊親爺爺沒的那天,天氣特別好,張小華在地里扒拉出一個胡蘿卜,已經(jīng)干癟沒有水分了,這個孩子吞了吞口水還是沒舍得吃。
他回到家一看,自己的父親正躺在炕上,長著嘴,他把胡蘿卜往父親嘴里塞,過了好久他才知道父親沒了氣。
后來張小華的母親樊子俊又找了個老頭,老頭也帶著一個兒子。
樊子俊蒸饅頭老頭要一個個數(shù),少一個他就撇著嘴不樂意,家里搟面條,清湯寡水就飄在面湯盆里幾根,張烊的后爺爺還要你一根我一根分的清清楚楚,張云華不聽他的拿著筷子去撈了一碗面條,這個老頭氣的直接把桌子掀了。
家里養(yǎng)的雞,被后大爺戳個洞都喝光了,他讓張小華去撿雞蛋,讓他背黑鍋,張小華被張烊后爺爺摁在地上用鞋底子抽。
回望現(xiàn)在,張小華現(xiàn)在依舊很節(jié)省,他總喜歡說,“孩子,剩飯不好啊”,“吃了不疼白瞎了疼啊”,“瞎糧犯罪啊”。
“我那時候都吃樹皮,樹皮黏的呼的,哪有大米飯好吃,大米飯才興幾年,我沒說過嗎?那年你媽生你,你姥就提溜一方便袋米來……”。
“那年頭草籽都吃不上,你關(guān)里那個爺爺我沒說嗎?拿鋤頭換了兩個包子,吃完就上吊了”。
張小華這話說的懇切,而且他說的次數(shù)多了,張烊倒真的不怎么剩飯了,她有時候在想,要是拿現(xiàn)在的米面去過去賣,豈不是能換很多錢嗎?但那也只是想象,她又想如果把這些米面都給過去的爸爸,她現(xiàn)在是不是就會多一個活生生的親爺爺呢,親爺爺大概會給自己很多零花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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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烊的小學(xué)時光可能是她極開心的一段過往了,這個孩子每天吃的飽飽的去上學(xué),中午攥著三元錢,去買干脆面、辣條,和各種口味的冰棒,放學(xué)的時候,乘風(fēng)而歸,一身細(xì)汗。
放學(xué)和三兩個伙伴結(jié)伴去抓蟈蟈,去草甸子的大水坑里摸魚,捉迷藏,騎著自行車進(jìn)行一場最后一名提供辣條的比賽。
張烊對自己的騎車技術(shù)很自信,她喜歡風(fēng)掠過全身的感覺,這種可控的速度感,帶動著她全身的熱血細(xì)胞。
再者就是她不會吃虧,同行一直是三個人,她只要不是最后一個,第一或第二的那個人一定會為了自己的利益促成這件事,張烊只需要往旁邊一站。不得罪人,就能坐享其成。即使輸了,請朋友吃兩袋辣條也不是太虧。
她的成績不錯,小學(xué)老師都是手把手教的,李老師是班主任,教語文和數(shù)學(xué)兩科。張烊很喜歡這個老師,她自然喜歡聽這個老師講課,張烊覺得自己最滿意的狀態(tài),就是旁人對她感到滿意。那種身上沒有壓力,又處處彰顯存在感的感覺,就像電影里低調(diào)的大俠,即使沒有人時刻把他掛在嘴邊,可是重要時刻,人們總能想起他。
那時候張小華也對張烊的表現(xiàn)很滿意,他時常吹噓,滿臉光彩的同人家講,“我家姑娘學(xué)習(xí)可好了,語文和數(shù)學(xué)都滿分”。
人家就反駁他,“這小學(xué)誰學(xué)不好啊,你要真有尿~整個大學(xué)生出來”。
這話一下子噎住了張小華,以后的事誰說的準(zhǔn)呢,世事難料。
“嘿呀,走一步算一步吧”,張小華撓了撓頭,“我這馬上要成老頭了還當(dāng)大小伙子使喚呢”。
那人聞言撇了撇嘴,“你這是老小伙了,不應(yīng)該叫小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