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所謂“姚老爺子的家產(chǎn)詩”算是解出來了,可是結(jié)果是什么,我竟有點忐忑起來,不敢真正去挖。于是我把這兩首詩的事情,還有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訴了阿古,可是他聽說此事后臉色很不好,似乎不太高興,盡管沒有說我,但是都不怎么愿意跟我說話了,我從來沒見他對我這個樣子過。隱隱的,我覺得自己是不是憑著一時興奮,又搞砸了什么。
實在理不出頭緒,又不敢面對阿古的這種態(tài)度,我便自己一個人在田間漫無目的地走,仔細想著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
這時,有個半老徐娘的女人在不遠處招呼我:“樓家的妹妹,你過來一下?!蔽也⒉徽J識她,她卻這樣招呼我,確實有點少見。我皺了皺眉頭,朝她走過去。
“我是冬月,孔家二叔的大兒媳婦,你應該不認識我?!彼龑ξ艺f,并不熱情,也不算冷淡,口音占了很大比重,但還能聽得懂,“我是阿豐的媽,你見過那孩子的?!?p> “哦,嫂子好?!蔽业卣f,等著她往下講。
“你是我們村第一個女博士,這是件好事。如果你是男孩子的話,考上博士,你爸爸要擺長桌宴請全村吃飯的?!?p> “哦?!蔽乙廊徊幌滩坏饝艘宦?,“就因為我是女的,所以沒有資格成為村里的榮耀嗎?”
“沒這回事?!彼f,“你有文化,見過世面也多,我們自然比不過你,免不了對你好奇。因為你的很多事,我們都不認同?!?p> 我頓時有些驚奇,語氣中不知不覺就開始帶有對抗性起來:“你是指什么?是像二叔一樣,覺得我傷你們的風、敗你們的俗了?那天我也說過,這是我們的私事,我沒有傷害到你們吧?”
面對我的咄咄逼人,她不敢直視我,但還是繼續(xù)說下去:“這也是大家不喜歡你的一個理由。而且不光這個,我們都覺得——你不要再欺負我們了?!?p> 聽了這話,我竟被噎了一下:“……你們……怎么會這樣認為?你們不欺負我就阿彌陀佛了,我哪里欺負你們了?”
“你明明不想讓別人管你,但你為什么要來管我們、來改變我們的想法呢?我們又哪里傷害到了你?你讀書多,一個文化人,不知道入鄉(xiāng)隨俗?如果你知道,那就是明擺著在欺負我們,顯示你高人一等?!?p> 我一下子愣住了,心里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慢慢崩潰:“……我真的看起來很有優(yōu)越感?”
說起來,這個村子雖說是我的故鄉(xiāng),但小時候?qū)λ恼J識就很模糊,出去以后,因為很少回來,竟然變得陌生一無所知起來。那時候是因為爺爺去世,才和哥哥回來一次,原以為以后的生活也基本不會再和這個村子有什么瓜葛,沒想到竟被牽牽扯扯直到現(xiàn)在,對它的認識越來越深、越來越著迷,確實是很奇妙的緣分。
這幾年來,這個村子的資源給了我莫大的恩惠,我也覺得我有可能改變這個村子,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聽冬月這么一說,我突然覺得是自己在打擾這個村子——是啊,我對村子來說就相當于一個過客,只與之有那么一點粗淺的聯(lián)系,有什么資格想要改變這個古老的村子呢?自以為放低了姿態(tài),卻掩飾不住骨子里莫名的優(yōu)越感,在別人眼中看來,確實是很蠢而且霸道。
回家看到哥哥,我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他。他滿不在乎地說:“假語村言,不用當真?!?p> ********************
可是緊接著,我就接到了學校電話,讓我盡快去辦理入學事宜。哥哥和媽媽怕我在這里惹事,更是直接幫我買了第二天的車票,讓我跟他們一起回去。我才突然間意識到:暑假就要結(jié)束了。
從來沒有覺得暑假過得那么快過,而且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很多事沒有做,可是仔細想起來,也并不是必須說的、必須做的,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讓我覺得莫名的心慌。而且莫名其妙地擔心,一旦就這樣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了。
思來想去,最后我決定不再等了,不管結(jié)果是什么,都是我一意孤行的錯。我和爸爸決定把那個“寶藏”挖出來。
夜里,我和爸爸帶著鋤頭和鐵鍬,偷偷摸摸來到標記的地方,沒想到阿古早就在那里等著我們了,站在一旁冷眼看著我們。微風徐徐,螢火蟲在潮濕的草叢中胡亂飛舞,旁邊巨巖上時不時亮起的磷火不禁讓我有些悚然,原本的良辰美景,此刻也顯得危機四伏。十六那過圓的月亮照得我們臉上都明暗清晰,讓人猜不透對方的表情和想法。我盯著阿古那一如既往俊朗的臉,突然間覺得有些陌生,似乎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無法企及的人。
“動手吧?!卑职终f。
我們順著標記的地方試探著往下挖。畢竟不是精準測量,而且時過境遷,最后的結(jié)果依然有誤差,好在沒有超過1米。忙了將近兩個小時,終于在半米多深的地方看到了一個陶罐,應該就是孔二爺爺說的那個他帶回來的陶罐了。
我的心又開始狂跳起來。我按住心口,問:“該不會是……金斗甕吧?”
“不會,這邊都是土葬,誰會在河邊埋骨?”爸爸把陶罐拿上來。這陶罐不大,外表普通,口十分小,我怎么看都覺得像是金壇,讓我在秋風里更加毛骨悚然。
“我們還是回去吧?!蔽艺f。
于是我們掩蓋了現(xiàn)場,把陶罐帶回家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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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罐被洗凈了,靜靜放在桌上,我和阿古都神色凝重地盯著它,可是誰也沒下手打開。
“這沒準就是村里都在議論的‘姚老太爺?shù)募耶a(chǎn)’,應該是你的東西,理應由你來打開?!蔽艺f。
阿古的臉色難看得讓人害怕。沉默許久,他說:“其實,這個對我來說,已經(jīng)完全不重要了。樓拉,我很感謝你一直記得我那時候的一個疑惑。就說了一句話,連我自己都沒有當真,你卻那么認真地去追查,你的考據(jù)精神,確實太可怕了??墒?,這幾年發(fā)生了很多事,你明不明白這些事情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況且有些事情,查出來了未必是好事、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p> “……”
“現(xiàn)在,”他看著陶罐,臉色嚴峻而漠然,“我已經(jīng)完全不想追究我的身世了。不管怎樣,我都是我姐的弟弟,我都是這個村的人。我是誰,我為大家?guī)砹耸裁?,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他們也不會因此對我有一絲一毫的包容和放縱?!阌X得,如果弄清楚了這些,你看到的事情、還有我面對的事情,就能夠有什么改觀嗎?”
“可是……”我毫無底氣地小聲說,“這……”
他突然爆發(fā),粗魯?shù)貜囊路诖锾统錾矸葑C,狠狠扔到我面前:“跟你說了你怎么就不懂!你看清楚!我姓孔,并不姓姚!你沒法改變?nèi)魏维F(xiàn)實!如果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我把我所有能給你的一切都給你了,莫須有的東西,我真的給不了你!”
我開始感覺到事情不對:“你是什么意思?”
他拿起陶罐塞給我:“這不是我的東西,都是你一廂情愿的成果,我不承認!你自己處理吧……不要再欺負我了!”
我一聽“欺負”二字,腦子“嗡”的一下,委屈漸生,沒有去接,他卻放了手,陶罐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們看著摔碎的陶罐,都呆住了。
——里面什么都沒有,就像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場空。
如果說冬月他們說的是假語村言,我可以不必當真,可是竟然連阿古也這樣說,讓我情何以堪!那么多年了,我竟然一點長進都沒有,只憑著自己的興趣,就一直往前沖,覺得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沒有做不成的。我以為所有事情都在我的計劃和預料之下,可沒想到最沒法控制、最改變不了的,是人心。眼前這碎裂的,不僅是陶罐,還有我自信滿滿的認知和高傲。
我低聲說:“對不起。”便脫下外套,把陶罐的碎片一片片拾起來,包在衣服里。阿古想說什么,可終究沒有說出來,一轉(zhuǎn)身回了屋里。
我忍著眼淚,一點點地收拾著碎裂的陶罐和自己的心情。有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以后,我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我把陶罐的碎片拿進屋去,遞給阿古:“我確實一直都在給你出難題。這兩個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沒有好好關(guān)心過你?,F(xiàn)在想來,從一開始,我就在打擾你、改變你、利用你、束縛你、強迫你?!銈冋f的都對,我真的是個很糟糕的人啊,都在仗著自己的命好,高高在上,一直在欺負你們,尤其是你。你說過,人生那么苦,我卻總是強勢的打著幫助你的旗號把你往另一片苦海里面逼。其實,你的最大不幸,就是遇見了我。我們……確實不是一路的?!闭f著說著,我開始抽噎起來。
“然后呢?”他沒有接,冷然道。
“我明天就要走了。不如……”我把東西放在床頭凳子上,咬著牙,擠了很久,“你還是忘了我吧,我不再打擾你的人生了。”
“什么意思!”他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覺得自己犯了錯就想逃走?!”
“這……”因為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生氣,我確實嚇到了。
他猛地揪起我扔到床上,狠狠地wen我,撕扯我的衣服。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纏綿,或是溫柔的,現(xiàn)在的他,就像是用盡了力氣,想要拼命抓住手中的沙,不甘心就這樣流失,豁出去要抓住似的。我全身都被弄得很痛,連同心也一樣,但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的沉淪。
……一個快要渴死的人,在水井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竹籃,不管過程多么瘋狂,結(jié)局,只能是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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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到了要回去的時候,我和哥哥幫媽媽背著行李,在候車室坐著等車。
“阿古怎么不來送你?”媽媽問。
我搖搖頭,故作輕松地笑笑:“他很忙,就不要麻煩他了……其實,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笔聦嵣?,昨晚完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媽媽大驚失色:“啥?你爸先前不是說你們定了嗎?我還跟你爸商量這事來著,前兩天還好好的,怎么就……”
哥哥插話道:“媽,年輕人的事情,你不懂,就別管了?!?p> 媽媽神色似乎有點失落:“阿古是個好孩子啊……”
哥哥似笑非笑道:“老爸說你瘋魔,你這人確實奇怪。年紀也不小了,之前連一個曖昧的都沒有,追你的都被你一次性嚇跑,現(xiàn)在終于有個互相看得順眼的了,又把人給弄跑了。你身為一個女的,就那么不向往愛情嗎?”
“……遇到了,就是愛情,遇不到,就永遠也想不到它。本來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是工作不夠忙還是工資不夠花?非要找點事情來讓自己想不開?傳宗接代都是你們男人的任務,既然可以自力更生,女人何必專門去自找這個麻煩。而且,真想要有什么情感交流的話,還是先讓自己圓滿了吧,這樣才有多余的分給別人,否則只能是一味的索取和逼迫……我想我現(xiàn)在還不夠好?!蔽覜]看他,一邊吃零食一邊滿不在乎地說。
哥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示意我:“他來了,去吧。”
回頭一看,只見阿古站在不遠處看我。我慌忙把零食袋子攥成一團收進包里,捂著心口,閉上眼睛猛吸了幾口氣,走過去,可面對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明明心里那么期盼他會說什么來挽留我,可他也什么都沒有說,就這樣相對無言地站著。
最后,他塞給我一個袋子,打開來看,是孔二爺爺?shù)钠茨臼骤C。我想推辭,也想說謝謝,話到嘴邊,卻哽咽了,不知所措。他撇過頭去不看我,只回手向我招招,頭也不回地走了。
媽媽和哥哥看在眼里,剛上火車時,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跟我說話。結(jié)果我一直像個瘋子一樣嘰嘰喳喳說說笑笑瘋瘋癲癲吃吃喝喝個不停,從學校同事的糗事講到我在村里看到的趣事,從怎么碩士畢業(yè)講到怎樣考博,從一月份的雪災講到五月份的地震再說到BJ奧運會……唯獨不敢提阿古一個字。媽媽和哥哥看到我那么活躍,便也尷尬地跟著說笑起來。
行程過大半,列車員過來檢票,檢完票哥哥順手把車票遞給我:“給你報銷用?!蔽医舆^來準備放進錢包,可打開錢包,發(fā)現(xiàn)工資卡正靜靜地躺在里面。
我看著工資卡,又看看手腕上的拼木手鐲,發(fā)了一會兒呆,終于忍不住,靠在哥哥肩膀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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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嘴上說著不在乎,其實也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基本上走出來。剛開始我像瘋了一樣每天打電話給爸爸問阿古的情況,爸爸說他突然間就像變了個人一樣,沉默寡言,一心只是干活,也很少跟別人說話了。我每天都想去找他,想跟他認錯,求他跟我和好,可每次真下定決心的時候又不知道該以何種臉面去見他,每天晚上哭到天亮。
可是到了后來,學業(yè)和工作上的多重任務,壓得我喘不過氣,成天成夜看書、收集資料寫論文,甚至懷疑當初為什么想不開要去考個博士,再也無暇顧及其他,因此電話也漸漸少了,終于,再也不問。
最后,熬了四年,幾乎白頭,才終于憑借中國女祠以及女性意識存在主義和本質(zhì)主義辯證的研究得以畢業(yè)。到這個時候,滿心都是多年媳婦熬成婆的解脫感,再怎么刻骨銘心的執(zhí)念,也都忘卻了。
直到某天,一個學生去旅游回來給我?guī)Я耸中拧缓胁琛?p> 這種青橘茶的品牌我沒見過,可是禮盒包裝非常精美,盒蓋分成兩邊打開,就像一扇門。打開這扇門,里面竟然是一副剪紙立體畫,一打開就浮現(xiàn)躍出,連成一幅3D風景畫卷,在眼前鋪展開來,精美絕倫。把里面的茶葉小盒拿出來,能發(fā)現(xiàn)下面還有一本拉頁,展開便是一副農(nóng)民畫的長卷,里面內(nèi)容豐富,熱鬧而溫馨,不僅有這種青橘茶的制作過程,還有當?shù)氐母黝惷朗?、風俗推介。我被這個包裝驚艷到,饒有興趣地去翻看這么有創(chuàng)意的包裝是哪里的杰作,想著自己也去買點送人,可往下一看,發(fā)現(xiàn)產(chǎn)地正是老家那個村。怪不得這幅剪紙立體畫卷那么眼熟,上面呈現(xiàn)的,正是彎曲成太極陰陽的命河,分立兩旁的十丈山和八丈山上種滿了茂密的柑橘樹,深深勾起了我的鄉(xiāng)愁。
……是啊,村子現(xiàn)在什么樣了呢?
雖然實在不愿去觸碰心底那塊疤,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過去看看。好在現(xiàn)在通了動車,能把回去的時間縮短到原來的三分之一。
距離是近了,可惜人心已遠。
糸色斷
遇到了,便是愛情;沒有了,就再也想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