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低沉而讓她心安的聲音,雖時時在她腦中,而今真真切切地傳入她耳中,便有恍如隔世的錯覺。
不是錯覺,是他來了。
蕭楚楚一驚,臉上一紅,連忙轉(zhuǎn)身。
戚寧一見她長公主的打扮,雙目點燃光輝,臉上贊美之情難抑。
從前裝男兒,難免把女子的身形都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如今紅顏粉妝,細(xì)長如白鵝的頸項,從下頜一直延伸到胸口前那如白絨般的冰膚玉肌,輕紗細(xì)絹之下身形畢現(xiàn),身姿娉婷裊娜,那雙眸子目光微顫,含著羞,又閃爍著對贊賞的期盼。
這是戚寧頭一回看到蕭楚楚女兒裝扮,竟比他第一次見蕭娘作女子打扮時,更多出幾分驚喜和心動。
蕭楚楚也有點出神——她從未見過戚寧這樣的眼神,那是遮掩不住的不光是之前的憐愛和柔情,竟有……
愛慕之意。
想必他是想起了娘親罷。
“楚兒給皇叔請安?!?p> “長公主都不愿見本王,叫本王如何安?”
聽他在自己面前自稱本王,蕭楚楚知道他真的不高興了,窘迫道:“怎么會不愿意見,知道皇叔忙,不想打擾?!?p> “那永遠(yuǎn)不會是打擾。”
戚寧自覺這話不妥,回過神來,轉(zhuǎn)而道:“楚兒喚我皇叔,我還有點不習(xí)慣?!?p> “那便還喚作叔父,叔父剛才不也叫楚兒作長公主嗎?可是在惱楚兒?”
“還不是長公主入宮幾天都不知道給本王送個消息,合著若非本王來求見,長公主想不起來要看看我這個皇叔?”
這番話仍舊是那樣低沉平緩的語調(diào),卻把兩人說得生分不只,更是地位分明,隔閡橫生,聽得她心中被刺痛一下,雙眼酸一陣,脹一陣。
“叔父,叔父是攝政王,楚兒是后宮女眷,自不像在寧王府般方便相見。況且皇宮里忽然出現(xiàn)我這么個的長公主,指不定有誰人存著猜疑和心眼,我若與叔父太親近,怕是對叔父不利。”
“傻丫頭,所以你過門而不入?你新搬到澄昭宮,我本是要早早來看你,看看這里打點得是否能讓你舒心,但近日有要事要處理,不能分身,并非因為顧慮那些不知所謂的閑言碎語。楚兒也別顧慮太多,一切有我來打點,你只管開心地過日子。進(jìn)宮這數(shù)日,你可還習(xí)慣?”
蕭楚楚聽戚寧又恢復(fù)了往日的語氣,便笑了。
“宮里的生活一切都好,就是……就是人都還生分。”
“過兩日我讓韻兒進(jìn)宮來,做你的內(nèi)廷侍讀,你好有個伴兒。自你離開寧王府,韻兒也想念的緊。”
“這個合宮里的規(guī)矩嗎?”蕭楚楚性子里雖爽朗不拘,但事關(guān)戚寧,便不自覺地謹(jǐn)慎起來。
戚寧臉色一沉,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楚兒才進(jìn)宮數(shù)日,便已處處要從這規(guī)矩思量事情了,這可如何過得活脫。
若要講什么規(guī)矩,在他這里只有一條,便是讓她日日過得安好愉悅。
“傻丫頭,你啊,小小年紀(jì)便顧慮太多。這顧慮就像棉花,容易塞滿你的小腦袋,我可不想你進(jìn)了皇宮就變成個畏首畏尾的笨丫頭。我讓韻兒進(jìn)宮來,反正她在寧王府也無心向?qū)W,教書先生都被她氣走了兩個,就讓她來宮里,受點約束管教。你嘛,已經(jīng)夠乖巧了,可別太乖巧,跟先生學(xué)些知識便夠了?!?p> 蕭楚楚并未回話,只點頭作應(yīng)。
兩人一陣沉默。
戚寧起身:“我還有事還要處理,先回景盛宮了?!?p> 其實根本沒有必須要著急離開處理的要事,是他的腿上又開始痛了。
送蕭楚楚入宮當(dāng)天,他回到寧王府后,疼痛啃噬他的傷口,蔓延全身,他的腿兩日都不能活動自如,顧忌被人知道,便兩日不曾出寧王府。
現(xiàn)在疼痛再次襲來,不知道這次會不會又痛得被人一眼看出,便趁癥狀顯現(xiàn)之前走開。
才邁出兩步,想起來有話忘了說,停住腳步側(cè)過身,“楚兒,你每日里若是無事,便都到景盛宮去一次。思清閣還是會給你留著,寧王府始終有你一個家?!?p> 自從離開寧王府的事情敲定后,蕭楚楚便一直強(qiáng)撐起來的歡快,此刻終于如干沙子艱難堆砌而成的城堡,在一陣暖熱的風(fēng)吹拂下崩塌,她本來就明朗清亮的雙眸,此刻淚光閃爍如清晨幽幽氤氳之氣盈蕩著清泉。
他說這話的時候,側(cè)顏仍是那般平靜如寂夜里的湖面,而她的心卻如巨浪波瀾拍岸地驚顫。
這個畫面,自此之后,一直深深印在蕭楚楚心中,日后時命跌宕,幾番死生契闊,她會想起,這個人說過,他始終給她留了一個家。
他于她而言,就是那隱藏在浮云背后,直抵日月光輝的山岳之巔,當(dāng)時她只覺高不可攀,可望不可即,卻不知他在浮云后獨自遮蔽著高處之寒,遮住山峰之巔的嶙峋棱角,但遮住他不敢展露卻也無法抑制的內(nèi)心深處。
將來的某一瞬間,她驀然回首,方后知后覺,他情深于她,義重于她。
而這樣的一個瞬間,當(dāng)局者都渾然不覺。
這日蕭楚楚在花園中踱步,聽見隔在假山小徑之后,一陣雜亂的人聲逐漸靠近,仔細(xì)聽清是一個孩童嘻嘻哈哈的歡笑聲,和幾個男女喘氣中的焦急叫喊:“萬歲爺,等等奴才啊!”“我的萬歲啊,千萬別摔著了。”
蕭楚楚循聲走去,剛從轉(zhuǎn)過假山,眼前景物一晃,她被人撞到了地上,把她撞倒的那個人恰好跌在她懷中。
“奴才該死?!币蝗喝粟s緊恭敬小心地扶起把蕭楚楚撞倒的那個人。
蕭楚楚在一片求饒聲中坐直身子,看清了那個被眾人簇?fù)碇舷虑昂蟛榭词欠袼娜恕?p> 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她當(dāng)即知道:這人便是我的弟弟,當(dāng)今圣上戚子軒了。除了他,還有哪個孩童能在皇宮里這樣莽撞。
她初入皇宮恢復(fù)公主身份,本想拜見這個皇上弟弟,但這弟弟卻一直說忙碌不過來。
“大膽,哪來宮女,竟敢沖撞萬歲爺!”皇帝身旁較為年長的一位公公斥道。
“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蕭楚楚衣著打扮過于素凈,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被當(dāng)成宮女或女官了。
她還沒來得及解釋,便被皇帝搶先說了話:“戚楚?你便是長公主罷!”
身后的奴才們似乎不相信,相互看看對方想從旁人處尋求答案,可這些人也不曾見過傳說中的長公主。
“皇上怎么知道是我?”
“十五出頭,敢在宮中隨意行走,肯定是身份不一般。他人若是把朕撞倒在地,肯定跪在地上怕得發(fā)抖,也只有剛?cè)雽m的長公主才這般不怕死。”
這皇帝臉蛋圓圓,稚氣可愛,眉宇間隱約露著王者氣派,聲音卻仍殘存著些許奶嗲,孩子的聲音說著大人的話,話語鞭辟入里,蕭楚楚一看便十分喜歡。
除了戲鬼,眼前這男童便是唯一首次見面就讓她覺得可愛至極,想抱入懷中親吻的了。
“皇上真是英明可愛……”
戚子軒瞇起眼睛,咬緊嘴唇,怒顏乍現(xiàn):“可愛……你竟敢胡言亂語!”這女人竟敢把形容孩童的的兩個字放在他這九五之尊身上。
“是?。』噬鲜俏乙娺^的除了戲鬼,最可愛的人了?!痹谑挸磥?,可愛是贊美,贊美皇上有何不可。
戚子軒的怒意更甚:用如此稚氣的詞來說朕,朕忍了,可竟然還說有人跟朕同樣可愛!這庶出的女子果然像母后說的,不識體統(tǒng),難怪朕前幾日說要見見這位民間長公主,母后讓朕別見。
“戲鬼是何人?名字倒像民間藝人的綽號?!?p> “戲鬼是我自小養(yǎng)的猴兒,是我最好的朋友。”
猴兒……她!她竟把朕與猴子相提并論!天下間竟有如此鄙野的女子,我大戚竟出了這號公主!真是國恥!
一旁的老太監(jiān)見皇帝怒目圓睜,當(dāng)即領(lǐng)會圣意,急忙打圓場:“看來這猴兒一定很有性靈,長公主才把它當(dāng)做人來看待,既是長公主自幼的好朋友,那便是極重要的存在。長公主剛才那話的意思,便是把皇上也視作至緊要的人。”
“是的,我自小身邊只有娘親……”蕭楚楚才想起來,入宮以后,太后為嫡母,不能輕易提起娘親了,萬分不情愿地改口道:“我自小身邊只有生母,不曾接觸其他任何人,只有戲鬼作伴,它很通靈性,能聽懂我的話,知道我什么時候開心,什么時候不快樂?!?p> 戚子軒一愣,左手不由得拽緊了自己的衣角。
“你,方才對朕出言不遜,該領(lǐng)罪受罰……”戚子軒深吸一口氣,下頜微微揚起,一只手附在身后,刻意挺了挺那小小腰板,睥睨一眼蕭楚楚又看向別處,似乎這樣才更有皇帝威嚴(yán)。
話已至此,自覺已經(jīng)給了蕭楚楚下馬威,接著往下說:“念你是朕的長姐,朕寬宏大量,從輕發(fā)落,罰你以后每日到景泰宮來見朕,朕親自教導(dǎo)你宮中規(guī)矩?!?p> 蕭楚楚正后悔自己得失了皇帝,只見皇帝身后的太監(jiān)奴才都面帶笑意,老太監(jiān)更是沖蕭楚楚打眼色,提示她趕緊接過圣意。
“臣知罪,甘愿領(lǐng)罰。”
“還有,見朕的時候帶上你的好朋友?!?p> “嗯?”
“那只猴!”
“它叫戲鬼?!?p> “對,戲鬼,帶它來見朕?!?p> “臣遵旨?!?p> 蕭楚楚心中捉急:皇帝不會因為我把他與猴子相提并論,而遷怒于戲鬼,將它殺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