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街往東一拐，便是沿著城河的商市街，十里繁華，與城河一起蜿蜒開去。
一年里，每逢節(jié)日，商市街是整個都閬邑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大年初一的護城河上皇家組織的焰火匯演，普天同樂；元宵節(jié)商市街上，猜燈謎的攤檔前佳人才子躍躍欲試；中秋節(jié)時掛在半空的五彩斑斕、各種式樣的燈籠，與天上明月相映輝。
“哇！好熱鬧??！”
做成玉兔模樣的月餅，足足有三丈長的蜈蚣紙鳶，表演吞劍的雜耍藝人，足以以假亂真的面具，酒樓里傳出來的琴瑟笙簫……
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都興高采烈，似是每家每戶都遇到了喜事一般，似乎每一個人都可以在這值得節(jié)日的人山人海里，施展一門絕技：將所有不好的事情點了穴，暫時靜止。
蕭楚楚從來沒有逛過夜市，節(jié)日里的這番盛世繁華，更是頭一回見，便歡喜得連走路都似乎帶跳的。平日她在宮里走路的儀態(tài)可都是時時注重的，連腳步跨大一些都不合適。
她幾乎沒走到一個攤檔前都要駐足觀看，時時鼓掌，時時歡呼。
戚寧看著她站在燈火璀璨、人聲鼎沸之處，笑得那般純粹，仿佛世間沒有什么值得煩惱，仿佛她一直都是幸福的。
這尋常人家的快樂，偶然獲得，便足夠她這般歡欣雀躍。
他忽然心中一酸。
“楚兒以往中秋節(jié)是如何過的？”
“我好像，不怎么過節(jié)日。每逢過節(jié)，娘親都要提前幾天到下山去一趟附近的集市，給我?guī)Щ貋硪恍?jié)之食，三月節(jié)的艾草餅，端午的粽子，中秋節(jié)的月餅，春節(jié)的年糕?！?p> 節(jié)日對蕭楚楚而言，并不像普通孩子那般熱鬧歡喜。她沒有玩伴一同玩耍，沒有親戚要走訪，但她的母親會想方法給她一些尋常人家過節(jié)的體會。
朗悅峰上仰望中秋圓月，四下寂靜無聲，只有微風拂過青草時受驚的小蟲鳴叫，更添人煙寂寥，所念之人遠在天涯的悲涼。
月光之下，她會和母親一起，思念著那個她素未謀面的父親。
今年中秋，母親也成了她思念的人。
“以后每年中秋佳節(jié)，我都和楚兒一起，點燈籠，賞明月，可好？”戚寧的聲音沉靜而流露著溺愛。
“真的可以嗎？萬一皇宮里又要辦家宴呢？”
“無妨，我便照今日這樣，帶你出來。不過……”
“不過什么？”蕭楚楚側(cè)過頭去，看見戚寧似笑非笑。
“不過楚兒要是有心上人了，中秋佳節(jié)，自有人相伴?！?p> “不會，我可以拉著他一同跟叔父過中秋節(jié)?！?p> “楚兒有心上人了？”
“怎么會有，那三皇子宮云飛，我今日才與他第一次見面?！?p> “我沒有指誰，倒是楚兒自己先說起三皇子了?！?p> “這個……因為今夜家宴上的事情太過突然，楚兒一時還不能當沒發(fā)生過?！?p> “嗯?！?p> 蕭楚楚愣了愣神：嗯？
“叔父是不想我和三皇子走得近的吧？”
“有嗎？”
“這不是很明顯嗎！”
戚寧心想，果真有這么明顯？
“所以啊，我既知道叔父不喜歡我與三皇子走得近，我便不與他走得近?！?p> “只要對方能讓楚兒幸福，即便我反對，楚兒也要拿定自己的主意。不論對方是何人，我唯愿楚兒你所托付終身之人，是自己真心愛慕之人。楚兒的婚事，不能拿來換兩國的邦交?！?p> “嗯，楚兒謹記叔父之言。就算嫁給三皇子，也是楚兒真心喜歡才能嫁?！?p>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何不妥。
“叔父。有機會楚兒想帶叔父賞朗悅峰上的圓月，那是楚兒見過的最大最亮的月亮?！?p> “好。我等著。”
“爹爹！楚兒！”
人群中一個人一邊叫喊，一邊從人群中左穿右插，朝蕭楚楚和戚寧方向走來。
那個人身后還跟著一個侍衛(wèi)。
走近了，蕭楚楚被那人一個大大的擁抱緊緊圍住，“你們在這里！我都好久沒見到你了！”
松開懷抱，蕭楚楚才看清了來人：“韻兒，你怎么在這里。”
“我才覺得奇怪呢，爹爹和楚兒此時不是在宮……”戚韻兒趕緊捂了捂自己的嘴，改口道：“不是在家宴上嗎？”
“家宴已經(jīng)散了，我見楚兒沒有逛過商市街，便帶楚兒來看看。你還沒說，府里不是也辦中秋燈會嗎，你是趁人多偷溜出來了？”
“嘻嘻，爹爹，你和楚兒都不在，娘又只顧著應付那些官太太，那場面一點意思也沒有。爹爹也覺得這中秋節(jié)的商市街有趣才帶楚兒來的吧，所以啊，不逛逛這商市街，豈不辜負了這中秋佳節(jié)。”
戚寧道：“見今天過節(jié)，且不教訓你?！?p> “真的嗎！楚兒我跟你說，我長這么大，爹爹這是第一次開恩哪！”戚韻兒勾著蕭楚楚的手肘。
“怎么，你希望我收回剛才的話呢？”戚寧轉(zhuǎn)而對跟在戚韻兒身后的駱翼道：“駱翼，你這就帶大小姐回府?！?p> “叔父，今天中秋，就放過韻兒一次吧。我與韻兒都許久不見了?！笔挸笄榈?。
戚韻兒湊到蕭楚楚耳邊說：“沒事的，我爹爹只是說說而已，爹爹他呀，可是越來越溫和了?！?p> 四人一同在商市街游玩，盡興而歸。
這是蕭楚楚第一個不在朗悅峰上過的中秋節(jié)，也是她頭一回覺得到過節(jié)原來很有意思。
這一夜，駱翼也過得甚為開心。大小姐看到那逼真的面具十分驚喜，一個一個拿起來給駱翼戴上。戴的時候，他柔軟的手觸碰到他的耳廓，人群比肩接踵，互相推搡著她與他幾次肢體相觸，她身上的芳香在身邊縈繞，使他高興過了頭，一夜輾轉(zhuǎn)無眠。
王妃站在門口送走最后一撥客人，正好看見戚寧和戚韻兒、駱翼一同回府，方知女兒竟不知何時出了王府。
“王爺回來了?！?p> 又不知道該不該問韻兒剛才去哪了。
倒是戚韻兒仗著爹爹反正都已經(jīng)不罰她今夜的調(diào)皮了，便主動告訴王妃自己偷溜王府是跟爹爹在一起：“娘，我剛才去了商市街，街上可熱鬧了，還碰見了爹爹和蕭楚?！?p> 王妃一愣，方要開口又憋了回去。
王爺尚且還沒責備她管教疏忽，人溜出了王府都全然不覺，她又怎么敢問王爺為何入宮參加皇家家宴，卻又與蕭楚楚一同去了商市街。
鳳儀宮內(nèi)，攝政王求見太后。
太后早有意料。
“中秋家宴上，太后是什么意思?！?p> “本宮不明寧王所指。”
“你讓大洵三皇子求娶長公主，是何用意？”
“寧王多心了，男歡女愛之事再自然不過，何況，三皇子和長公主，翩翩君子與窈窕淑女，又年齡相仿，正是青春萌動之時，相互一見鐘情有何不可，我們這些長輩，不宜干涉太多?！?p> “太后早已干涉過了，三皇子才有了求親一舉。”
“寧王果然是坦蕩蕩的好漢，心里有什么說什么，不知寧王在長公主面前，可也是這番心口如一。”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知寧王可曾告訴長公主，三皇子求親，何人最不愿意？”
戚寧心中一沉，“我不愿意，楚兒是知道的。我說過，先帝托付楚兒于我，我不愿意她的終身幸福淪為爾等的邦交工具。”
“當真只因為這個？寧王，你我相識這么些年，你從前與我說話，卻不是這般的表面?！?p> “別總拿過去來說事?！?p> “過去……過去怎么就不能拿來說了。”
“好，你要提過去。當年惠頤王把你嫁到戚國，你貴為大公主，一生的幸福卻由著他人的安排而犧牲，你當年沒有過掙扎和反抗嗎？你不痛苦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日你將這卑鄙的行為施加給楚兒，她好歹喚你一聲母后。這些年你的所作所為，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你的遺憾和不甘，就可以作為傷害別人的理由嗎！”
“哈哈，哈哈哈……”
笑聲充滿諷刺，尖銳刺耳，又漸漸帶著一絲苦，慢慢弱了下去。
“你笑什么？”戚寧冷冷地問。
“我笑我自己，也笑你，你說我嫁給戚堯，應該痛苦，應該反抗，所以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會愛戚堯?？赡阒徊聦α艘话?，當時我得知自己要被父皇賜婚嫁到戚國，哪怕明知自己是被利用，你知道我當時是心甘情愿，甚至有那么一絲歡喜和期待嗎？因為你在戚國，因為我嫁的是你戚寧的皇兄。我隨無法讓你娶我為王妃，最起碼我能做你的皇嫂，與你同在一朝一國，而不是相隔天涯。我只要嫁給戚堯，便還能借著皇嫂的身份，在皇宮里偶爾遇見你！這一輩子，你和我都是這皇室里的人，一輩子都有著聯(lián)系。”
說到最后，那聲音已是哭腔。
空氣仿佛分成兩半。戚寧那邊的一半，冰冷凌冽，沈青黛這邊的一半，炙烈滾燙。
她一步一步走近戚寧。
熱，灼著冰。
冰，消著熱。
她聲淚俱下，透著淚水，那個她愛了二十年的男子的臉恍恍惚惚，二十年來，不變的是讓她傾心的容顏，不變的是那容顏上的淡漠。
戚寧并不似看著般毫不動容，只是他心中了然，若是他給了她一絲憐憫和體諒，她便更更多的虛妄的期待，這豈不是于她無益。
“作繭自縛，你這又何苦，得不到的，不見豈非更好。”
沈青黛苦笑一聲：“我是作繭自縛，可如今，你何嘗不是在作你自己的繭。你說的對，得不到的不如不見，所以我可以幫你，只要蕭楚楚嫁到大洵，你日后便不會像我這般求而不得，受著綿長的折磨。”
她的雙手摸著戚寧的雙臂，似乎要把他從夢中搖醒。
“住嘴！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嗎！”
“我知道！我早早就知道，是你戚寧自己不知道?！?p> “楚兒只是個孩子，不該無辜卷入你我的恩怨和朝堂的紛爭當中。你要怨我，你要與哪國交好，別扯到楚兒身上去?！?p> 戚寧全身顫抖，腿上的傷口疼痛傳遍全身，額頭青筋凸起，滲著冷汗，他運內(nèi)功封閉穴道減少疼痛，卻收效甚微，直痛得他低頭彎腰。
“你怎么了？”沈青黛神色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