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皇帝,再大的官頭上也還有更大的,而江湖之大更是一山還有一山高。一芳閣的確是藏身的好地方,只需說房內(nèi)此刻正在招待一位不簡單的人物,不怕死的人才敢硬闖。蕭清在這一芳閣落腳,自是最適合不過。
只是母女二人在這種地方重聚,況味確實難以言喻,再加上一個戚寧,蕭楚楚心中更加百味雜陳,她就乖乖做好一個晚輩,并不多言。
到一芳閣是蕭清堅持的,她并不想在人前露面,皇宮和寧王府自然是不去的,公主府雖然人丁稀少且都是信得過的人,但要被盯上也是容易的。大隱于市,一芳閣龍蛇混雜,是最好的藏身地。
在煮海島上,母女久別重逢卻危機四伏,沒有細(xì)話家常的機會,這次劫后相聚,自然有一肚子母女的貼心話要說,戚寧本是要回避的,蕭清卻把他請來。
“我母女倆如今逢兇化吉,多得寧王。”蕭清給寧王斟酒,敬了寧王一杯。蕭楚楚看了蕭清一眼,便拿起酒壺,給寧王續(xù)上杯,也給自己斟了一杯敬寧王:“承蒙皇叔關(guān)照,侄女感激不盡。”
蕭清若有所思,不是因為第一次看見女兒飲酒,而是看到了她飲酒的神態(tài)。戚寧的神態(tài)也有點奇怪,像是萬般煩事在心頭,卻只是欲說還休。
“蕭娘下一步作何打算?”戚寧問。
“回惠國,沈青黛臨死前跟楚兒說了當(dāng)年徐坤澤與惠國君之間的約定,事情的核心線索就是馮國舅。”
“我與娘親一同前往?!?p> 蕭楚楚沒想到蕭清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戚寧對此也甚為愕然。她想留在一芳閣陪伴母親,被蕭清勸?。骸皣皋笆牛蝗粘鰵?,你是長公主,這幾日還是在宮中協(xié)助皇帝,他年幼喪母,你是他唯一的親人?!?p> 此話提醒了蕭楚楚,戚子軒正經(jīng)歷著自己曾經(jīng)遭遇過的失去至親的痛。相比起父皇,沈青黛才是他在這世間最為親密、唯一可依靠的人。
二人從一芳閣出來,戚寧說還有一處地方要去,便朝著與蕭楚楚分道而行。蕭楚楚知道,戚寧說要去的地方,其實是與她回宮的路相反的任何一個地方,寧王府的路與皇宮在同一個方向。
他是在恨我。蕭楚楚想著,惆悵中又帶著絲絲怨憤。
可她終究對他心軟。
戚寧一手握著酒壺,一手握著長劍,在無雙齋的院子里,舞者他的長劍,劍鋒凌厲,仿佛要把夜色撕破成碎片。
他并未盡醉,一招一式卻透露著野蠻。
一個身影從屋檐飛落,揮劍正面與戚寧的劍相對。
酒壺被拋落發(fā)出頓頓的破碎之聲,一股清寒的酒氣縈繞在庭院中。
戚寧帶著遲疑,以北斗劍法去接對方的北斗劍法,就像是跟自己的影子過招一般,然而那個影子的劍比自己的還要準(zhǔn),因他依稀誤以為眼前的蕭楚楚是記憶中笨拙地跟他學(xué)劍法的蕭楚楚。他于是找找退讓,直到蕭楚楚的劍鋒貼著他的衣裳刺過,留下一道口子。
蕭楚楚收回劍,一臉羞怒。
“你不是惱我嗎?做叔父的教訓(xùn)做錯事的晚輩,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嗎,何必忍而不發(fā),要么出手,要么就改一改你的那張板著的臉。”
“你沒覺得你做錯,我要是教訓(xùn)你,你服?你已羽翼豐滿,到江湖上闖過,也是要出閣的大姑娘了,輪不到我教訓(xùn)?!?p> “你是覺得我言語過分了,讓一向好勝要強的沈青黛沒了顏面,徹底泄氣了才想不開自行了斷!”
“你是扒了她的一張做人的皮,她如何活?”
“扒她皮的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當(dāng)日我說的每一句都是事實,如果時光倒流,我也還是會去問她同樣的話?!?p> “人并非只能在對與錯之間擇其一,中間還有個善良?!?p> “呵!”蕭楚楚一聲冷笑,“如今在你眼中,我連善良都配不上。你跟沈青黛說過要她善良嗎?她可聽得進(jìn)去?她沈青黛命不該絕,讓她害死的人就該絕,問她要說法的人變成非善類。她沈青黛自出生就高高在上,一世自傲,憑我蕭楚楚幾句話能讓她羞愧難當(dāng)自盡保節(jié)?”
蕭楚楚被委屈和憤怒沖昏了頭腦,并未留意到自己睜圓了的雙眼已噙滿淚水。戚寧的雙眉緊鎖,那眸中又泛起了蕭楚楚最怕看到的柔情與關(guān)切。
蕭楚楚一抬手,“呼”的一聲,那把曾是戚寧贈與她母親的劍向戚寧飛出,戚寧并未閃躲,那劍深深刺入了身后那棵梧桐樹粗壯的樹干。
戚寧未及走近蕭楚楚,只見她轉(zhuǎn)過身飛上了屋檐,那空中的身影,在揮袖抹淚。朦朧間,他看到楚楚的淚珠在月光下泛著晶光,如果那風(fēng)中果真飄著她的淚珠,他會毫不猶豫躍身而起,接住他來不及為她拭去的淚,然而他只能想著身影早已無所蹤的瓦頂,白伸著手,空展著袖。
澄昭宮內(nèi),蕭楚楚遣走了所有人,當(dāng)大宮女青蓮最后一個退出她所在的廳堂,她終于哭出了聲。她拿起八仙桌上的那雙翡翠酒杯想撒氣,想起那是她剛住進(jìn)澄昭宮時戚寧送來的,于是放下,轉(zhuǎn)而一伸胳膊把旁邊的景泰藍(lán)掐絲琺瑯酒杯掃落地。
蕭楚楚覺得委屈,他戚寧就算早早出現(xiàn)在鳳儀宮大殿門外,也并未把她與沈青黛的話全聽了去,怎地就斷定她的話能把沈青黛逼死!
是了,她怎么才想起,以沈青黛的為人,絕對不會在自己最討厭的人前那樣不體面地死去,她怎么放心年紀(jì)尚幼卻擔(dān)著整個戚國、身后隨時蹦出豺狼猛虎的戚子軒!就算是天大的屈辱,她為了戚子軒(當(dāng)然也為了能長久見到戚寧),不可能忍了二十年的屈辱,到今時今日才忍不下去。
青蓮在外面拍門,估計是聽到了蕭楚楚摔東西,她才想起青蓮最懂她,看見她紅著眼回來,方才肯定一直守在門外。蕭楚楚深深吸了一口氣,摸了摸臉讓自己恢復(fù)平靜,然后讓青蓮進(jìn)來收拾。
“主子還是早點歇息,明日太后出殯,過了午時主子就要去守孝了?!?p> “相士不是擇了日子在五日后嗎?”
“公公說皇上悲痛不堪,要讓太后娘娘盡早入土為安方為盡孝?!?p> 蕭楚楚疑惑,宮中不論是紅白之事任何重要日子,向來都必須遵循相士擇日,怎么皇帝這么急要辦太后的出殯?
她再次細(xì)細(xì)想起沈青黛自盡當(dāng)時的情形,沈青黛最后一句話是“皇帝做得好”,她這是帶著做母親的喜悅和遺憾在夸獎戚子軒在皇位上已經(jīng)等獨當(dāng)一面,還是在責(zé)備戚子軒急于求成,收了太后的兵權(quán),不讓太后掌政。
她記得那日見沈青黛從鳳儀宮側(cè)殿走出,臉上蒼白,只穿著最單薄的衣服。她盜汗!蕭楚楚忽然想起,她的帕子是濕的。她本想伸手掐我的喉,既要殺我,大可同歸于盡,怎能將要得手之際就放棄。難道是因為戚寧忽然出現(xiàn),她以為戚寧看見她要殺我,于是兵行險著上演苦肉計,讓戚寧誤會我,恨透我。
蕭楚楚圍著八仙桌踱步,忽然停了下來。
她不是不想殺我,她從那扶手椅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毫無力氣了!
蕭楚楚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測,但越是琢磨越覺可能——沈青黛不是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