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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第十六章又見炊煙

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楊允勇 4452 2020-07-04 08:06:26

  柳曉楠收到高中錄取報到通知書的那天中午,他正跟母親和叔叔頂著烈日在山上割草。

  進入八月份,玉米地里的茅草和水稗已經(jīng)生長成熟,挑選草厚的地塊用鐮刀把草割下來,抱到梯田埂上快速曬干,粉成糠是喂豬的好飼料。

  酷暑像一個沒邊沒沿的大蒸籠,讓人無處躲藏,鉆進玉米地更是汗如雨下,喘不過氣來。

  母親和叔叔下午還要到生產(chǎn)隊勞動,只能利用中午最為酷熱的時間來割草,柳曉楠再不情愿也得跟著來。

  又苦又咸的汗水似乎流干,臉色漲紅,像被酷暑剝?nèi)ヒ粚悠?,火辣辣的難受。大口大口灌下已經(jīng)溫熱的生水,很快又從汗毛孔里排干。

  母親和叔叔走后,柳曉楠在山溝里找到一個水坑,把自己泡在里面。水很淺,躺下去僅僅能沒過肚皮,這也足夠消除暑氣,緩解中暑的癥狀。

  仰面朝天躺在有些骯臟的水坑里,仰望著天空凝固不動的一朵朵白云,心里卻是飄忽得很。程老師說要堅守夢想,考不上高中還奢談什么夢想?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把作家當做夢想,他不相信自己有那個能力,那只是谷雨一廂情愿為他設定的一條路徑,只是潛意識里的一種愿望。既然僅僅是一種原始的愿望,便像這天上的白云,可望而遙不可及。

  體力恢復一點后,柳曉楠感覺肚子餓了,四下觀望山上沒人,便從灌木上折斷幾根粗樹枝,鉆進玉米地深處。

  他把幾截粗樹棍架在壟臺上,掰下兩穗嫩玉米放在上面,四下搜集干枯的玉米葉子,點燃后小火慢慢烘烤,盡可能不讓冒出青煙來。

  終究是一種偷竊行為,必須小心謹慎,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孩子都有類似的行為,既是冒險也是填飽肚皮的另一種方式。

  啃完兩穗半生不熟的嫩玉米,柳曉楠用土將灰燼掩埋,不留一點蛛絲馬跡。渾身是汗剛從玉米地里鉆出來,便聽見關(guān)小云在高聲喊他。

  關(guān)小云推著自行車站在路邊。藍色圍巾下的稚嫩面龐,比上學時黑了一點點,滲透出來的細密汗珠,像清晨花瓣上的串串露水。

  一個多月四處奔走賣冰棍,最直接的社會實踐,磨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學生痕跡,曾經(jīng)飄忽不定的目光,變得踏實穩(wěn)定專注。

  打小能跑善跳練就的苗條健美的身材又躥高了一截,如同一棵生命力旺盛的小白楊,亭亭玉立健康茁壯,使人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人世間所有的美好事物。

  柳曉楠走近關(guān)小云時,這種直觀的感受,讓他覺得自己也長高長大了。他忽然意識到,因為太熟悉了,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用心觀察關(guān)小云身上的細微變化。

  這種變化太突兀,令他措手不及心慌意亂,他不可能再忽略她的存在了。

  他問道:“賣冰棍怎么賣到山上來了?”

  “你考上高中了,我特地來給你送通知書?!?p>  關(guān)小云拿出通知書遞給柳曉楠。賣冰棍途中,她遇見學校教導處的一名老師正四處送發(fā)通知書,順便給柳曉楠帶了回來。柳曉楠沒在家,她便找到山上。

  柳曉楠仔細閱讀通知書,上面寫著具體的報道日期和注意事項,蓋著第十三中學的印章。他沒有過度地激動,只是深深地痛痛快快地松了一口氣,不過是離谷雨給他設定的人生目標又近了一小步。

  他問關(guān)小云:“你和其順呢?”

  “我倆本來就沒抱有什么希望,老師說你們重點班也只考上十幾個人?!?p>  “那你以后怎么辦?”

  “能干什么干點什么,大活人還能叫尿憋死?”關(guān)小云從木箱里拿出幾支冰棍,塞到柳曉楠手里:“吃下去降降溫,你看你熱得這一身汗?!?p>  柳曉楠推辭著:“我不吃,你留著好賣錢?!?p>  “讓你吃你就吃好了,跟我客氣什么?”關(guān)小云又拿出幾支冰棍,自己帶頭吃起來:“我今天賣夠本了,只剩下這十幾支,化軟了不好賣?!?p>  “你挺不容易的?!?p>  “你別瞧不起賣冰棍,一支冰棍掙兩分錢,我一天能掙三四塊錢。我爸說,我自己掙的錢自己留著,這一個多月我攢了一百多塊錢吶。一個壯勞力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一年下來也不過就能剩下這點錢?!?p>  “你挺能干的?!?p>  “我想好了,天熱時我暫時買冰棍,天氣轉(zhuǎn)涼后我去學裁縫。以后自己在家里做衣服,肯定能掙錢。等我手藝學成了,你身上的衣服我全包了?!?p>  “免費嗎?”

  “不但不免費,還要加倍收取手工費?!?p>  “你掉錢眼里了。”

  兩個人嘻嘻哈哈地吃完冰棍,一同下山往家走。柳曉楠跟關(guān)小云在一起,總是輕松愉快的,沒有跟谷雨在一起時的那種緊迫感和壓迫感。

  第十三中學,位于大河滿族自治鄉(xiāng)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處于復州河下游,建在一座小山坡上,是一所初高中合并在一起的綜合學校。前后三排平房,泥土操場比生產(chǎn)隊場院大不了多少,跟其他的農(nóng)村中學并無二樣,四個鄉(xiāng)鎮(zhèn)兼并后的高中點便設在這里了。

  前來報到的那天,柳曉楠才了解到,他們這屆高中生只招了不到一百名,分文理兩個班。他們鄉(xiāng)中學是這次中考考得最次的,兩百多名初中生,只有一人考上縣重點高中,十三人考上普通高中。

  首先是選擇文理科。考大學的報文科,開設英語課程;考中專的報理科,不用學英語。

  柳曉楠本來想報文科,可英語成績很差。初中時沒認真學英語,覺得學英語沒用,沒認真去學。從頭學起會跟別的學校的學生拉開差距,心里很犯難。

  十幾個同學一商量,一同報了理科。農(nóng)村孩子能考上中專,給自己找到一條出路,就算是燒了高香了,除此之外哪敢奢望考上大學?那可是千軍萬馬搶過獨木橋。

  柳致心回家得知兒子考上高中,心里雖然還算滿意,嘴上卻訓斥:“你為什么考不上重點高中?整天就知道看你的課外書,根本沒把心思用在學習上?!?p>  柳曉楠沒有辯解,他知道跟父親說什么都沒用,說什么父親都會用他的曾經(jīng)的第一名來壓他,更不敢跟父親提起心中的夢想。本來挺愉快的心情,因為父親的訓斥變得亂糟糟的,心生抵觸的情緒。

  父親沒有過問他的選科情況和學校狀況,可又不聲不響地把他的自行車修理了一遍,他不確定父親是否真正地關(guān)心自己。

  九年級開學以后,柳曉楠很快跟自己的同桌于智勇建立起友誼。于智勇家離學校遠,長期住校,衣服上帶著補丁,衣袖褲腿短了又接上一截。

  柳曉楠上初中的時候也穿過接截的衣服,這種現(xiàn)象很普遍,上高中以后很少有人穿了,可見家庭條件不是很好。

  柳曉楠喜歡于智勇豪爽樂觀的性格,他并沒有因為衣著寒酸而自慚形穢,該說說該笑笑,學習也很努力。

  柳曉楠中午帶飯,吃完午飯有時會到學生宿舍去坐坐,看住宿的同學抓虱子。住宿的同學不多,條件很簡陋,身上長虱子不足為奇。

  這天中午,于智勇胳膊下夾著一個布包,把柳曉楠悄悄帶出宿舍。兩個人跳出學校的院墻,來到一個僻靜無人處,于智勇打開布包,里面是一臺單卡錄音機。

  這可是稀罕物,一般人家能有臺春雷牌收音機就算不錯了。柳曉楠心生疑惑,緊張不安地問于智勇:“你從哪兒搞到的?”

  于智勇神秘地一笑說:“看你那樣兒好像懷疑是我偷的,對,是偷的,偷我爸的。想不想聽歌?你肯定沒聽過,比樣板戲好聽多了?!?p>  沒等柳曉楠表態(tài),于智勇按下播放鍵,一種從未聽過的音樂和歌唱形式,如一縷清風吹來: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里;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只有你......

  清新優(yōu)美的樂曲、超凡脫俗的歌詞、甜美的嗓音,如一股股清泉,澆灌著荒蕪的心田。更何況還有“我心中只有你”這樣大膽露骨的歌詞,讓兩個剛剛步入青年人行列的男孩心潮澎湃面紅耳赤,陶醉在從沒體驗過的意境和韻味中,如狂傲不羈的烈馬,奔馳在廣袤的田野上。

  柳曉楠問于智勇這是誰唱的歌。于智勇拿出錄音帶的封面給他看,是一個臺灣人,叫鄧麗君。

  柳曉楠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馬上讓于智勇關(guān)了錄音機。這可是靡靡之音,學校嚴令禁止的,讓老師發(fā)現(xiàn)可不得了。偷聽臺灣人唱歌,跟偷聽敵臺屬于同一性質(zhì)的錯誤,是要被學校開除的。

  于智勇沒聽柳曉楠的勸告,把錄音機送回家里,晚上在宿舍里接著偷聽。終于有一天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錄音機被沒收,等候?qū)W校最終的處理決定。

  于智勇找到校領導,要求學校把錄音機還給他,不用學校處理他,他自己退學。

  柳曉楠推著自行車,馱著于智勇簡陋的行李,送他到車站。于智勇的相貌,用英俊和相貌堂堂來形容一點不為過,性格為人也都好,柳曉楠很是為他感到惋惜。

  于智勇卻不大在乎,他說即使不發(fā)生這件事情,他也不準備繼續(xù)讀高中了。不是不想讀,是讀不下去了。

  于智勇告訴柳曉楠,他的父母在他上小學時就離了婚,他母親帶著他又嫁給一個男人。

  繼父對他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一直希望他早點下地干活,他好不容易賴賴巴巴地讀完初中。

  他的繼父和母親都不希望他考上高中,他的母親又生下兩個子女,貧困的家庭環(huán)境,無力也無心供他繼續(xù)讀下去。

  可他偏偏考上了高中。他跟著成年人一起去挖山洞,咬牙干著力所不能及的苦累險的重體力活,為自己掙一點學費生活費。

  住校后,雖然省吃儉用,爺爺和叔叔姑姑們也接濟他一點兒,仍是難以為繼。實在沒辦法,他到縣城去找在軸承廠當工人的親生父親,希望父親能供他讀完高中。

  親生父親沒有表態(tài),只帶他在街面上吃了一點東西,找了一個刻印章的小攤子,給他刻了一個塑料戳兒。那意思再明確不過:你長大成人了,該自食其力自謀生路。

  他手上掂量著那個輕飄飄的,普遍用于代替簽字領取工資或物品,刻有他名字的塑料私人印章,盯著父親那張陌生的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當街砸得粉碎。

  父親沉默著,他轉(zhuǎn)身要走又被父親拉住,把他領進父親在縣城里的新家。他在門廳里站著,父親和他的女人關(guān)起門來,在臥室里嘀嘀咕咕商量著什么,不一會兒便傳出女人尖厲的叫喊和父親低聲下氣的哀求聲。

  他從頭到腳涼透了,不恨父親無情,只恨父親窩囊。轉(zhuǎn)身想走一眼掃見桌子上,有一臺單卡錄音機,一手拎起跑出那個容不下他的家,還發(fā)泄怒火使勁摔了一下門。

  父親沒有追出來,他知道從此將和父親斷絕了骨肉親情。

  柳曉楠問于智勇:“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于智勇說:“出去找活干,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不能老是拖累爺爺叔叔姑姑?!?p>  離校的自謀出路,留校的繼續(xù)完成學業(yè)。兩年平淡無奇的高中生活,隨著課本上的課程講完,高考的日期也前后腳臨近了。

  學校外雇了兩輛破舊的大客車,載著十三中八二屆的高中生們,自帶行李前往縣城參加高考。

  坐在顛簸的客車上,柳曉楠努力回憶這兩年高中生活,究竟給自己帶來哪些改變,有什么可值得留念的。

  什么都沒有!

  沒有復習資料,作業(yè)也不多,寒暑假依舊要幫著家里干農(nóng)活。對未來沒有明確的規(guī)劃和目標,用老師老生常談的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課本上的那些知識,能掌握多少消化多少,全憑個人的努力和造化。兩年的高中讀完了,輕松而蒼白。

  唯一可值得慶賀的是,他們這些農(nóng)村孩子,終于有機會走進縣城。

  學校聯(lián)系的集體住宿的地方是一所小學,靠近火車站。晚上,他們在拼起來的課桌上鋪開行李,躺下來天南地北地閑談。

  火車進站離站,轟隆隆地駛過。他們傾聽著,想象著火車的模樣,相約考完試,一同到火車站去看火車。

  柳曉楠終于看見谷雨向他描述的,房子上面還有房子的樓房,具體是個什么樣子。他想象不出,住在那樣的房子里有什么好。

  谷雨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她是不是正在大學的校園里讀書?

  “你只有當上作家,或是考上大學,我們才有可能在城里相見。”谷雨的話仍在耳邊回響,可他有自知之明,這樣的希望實在是渺茫。

  從考場回到住宿的小學,要經(jīng)過一個商場。出出進進的年輕人留著長發(fā),穿著喇叭褲,大概那就是老師常說的奇裝異服吧。

  吸引柳曉楠停下腳步的,是商場門前的音響。那里面正高聲播放著鄧麗君的歌曲:“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

  公開播放了還是靡靡之音嗎?柳曉楠就此想到了中途退學的于智勇,他在哪里自謀生路?過得還好嗎?

  

楊允勇

高中住校的學生身上長虱子,鄧麗君的歌曲被視為靡靡之音,自帶行李參加高考,住在小學的課桌上,沒有家長老師的陪伴——都是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絕非虛構(gòu),恐怕是現(xiàn)在的孩子難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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