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沖突升級
“你丟了魂了!”
父親的一聲斷喝,將柳曉楠從游離的狀態(tài)下驚醒。渾身一哆嗦,定神一看,兩棵并列的玉米苗,被他連同雜草一同耪倒了。一整趟玉米壟中間,出現(xiàn)一個較長的豁口。
又得挑水補苗了,柳曉楠不自然地咧了咧嘴。是走神了,心不在焉地耪地,思緒已飛到頓河邊的大草原上,想象著《靜靜的頓河》下半部,究竟有著怎樣的大結(jié)局。
他仿佛看到,哥薩克的騎兵連正在列陣集結(jié),高舉著長矛揮舞著閃著寒光的馬刀奮勇沖殺。廣闊的草原上,戰(zhàn)馬奔騰勢不可擋。
他猜測著格利高里與娜塔莉亞和阿克西妮亞之間的感情糾葛,最終會演變成悲劇還是喜劇。書中對自然景物和人物性格形態(tài)細致入微的描寫,更是令他著迷,自嘆望塵莫及。
可惜只看了一遍,早知這樣,還不如多閱讀幾遍上半部。
因為農(nóng)業(yè)廣播學(xué)校一事,柳曉楠知道惹父親生氣了,一直提心吊膽小心翼翼。一大早起來挑水澆菜,放下筷子拿起鋤頭,主動上山干農(nóng)活。
父親似乎對自己的表現(xiàn)還算滿意,從昨晚到耪倒玉米苗前沒再說什么。盡管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fēng)雨來臨的前兆,隨時隨地都會電閃雷鳴。
是自己大意了,怎么能跟父親一起干活時,思緒又跑回到書里去,不是準備不再看書了嗎?
柳曉楠悶著頭繼續(xù)耪草,對于父親的暴喝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地里還有其他人在耪草,不能當(dāng)面頂撞父親,讓父親下不來臺,否則火氣會越來越大。
“一筐木頭砍不出一個楔子,幾錐子扎不出一滴血來?!?p> 柳致心失望至極地瞅著木呆呆的兒子,壓制了一晚上的怒火,在這一刻終于全面噴發(fā)。全然不顧地大聲吼叫,恨不得掄起鋤頭給他一下子。
兒子不走正道,輕易地放棄了一個大好的可預(yù)見的發(fā)展前景,實在沒臉張嘴跟關(guān)得玉提起結(jié)親的事。小云是個多好的女孩子,好像他還不愿意,混犢子怎么一點不體諒父母的一番苦心。
周圍的人都停下手頭的活兒,各懷心思地看著這爺倆。
柳曉楠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咬著牙緊閉著嘴,瘦長的咬肌不停地顫抖,大腦昏昏然如遭重擊,雙臂機械地重復(fù)著耪草的動作,一下比一下用力。
如同一記重拳打在棉花包上,沒有引起任何反應(yīng)。秉承當(dāng)面教子的古訓(xùn),柳致心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對著麻木不仁的兒子再次發(fā)聲:“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頭來,你就這樣糊里糊涂地過一輩子嗎?”
柳曉楠依舊低著頭,一忍再忍終于沒有忍住,小聲回敬了一句:“不過是兩棵玉米苗,至于發(fā)這么大火嗎?”
柳致心接著吼:“不是兩棵玉米苗的事,你說你還能干點什么?”
柳曉楠沒有言語,的確如此,他無力反駁。
離得最近的柳其順笑道:“曉楠想當(dāng)作家,將來那可不得了了?!?p> 柳其順那個漂亮的對象也跟著咯咯笑起來,笑聲清脆甜美,在空曠的土地上傳播出很遠。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雖然刺耳猶如噪音,柳曉楠卻絲毫不在意,父母都不理解支持,還能指望得到別人的稱贊?
“他那是白日做夢?!绷滦男闹械幕饸猓俅伪卉f起來:“整天渾渾噩噩,上學(xué)時不好好讀書,干農(nóng)活又嫌臟嫌累,廢物一個。你就指望著接我的班?”
自尊被無情地踐踏!柳曉楠直起腰面對著父親,臉色因父親的羞辱而蒼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回答:“我從沒想過要接你的班?!?p> “像你現(xiàn)在這個熊樣,不接我的班,你要飯都找不到門?!?p> “在你眼里,我自始自終都是廢物的存在。我絕不接你的班,我就是餓死也不用你管行了吧!”
沉默中的爆發(fā)。柳曉楠沖著父親大聲喊叫了一聲,扔下鋤頭轉(zhuǎn)身就跑,像一頭小牛犢掙脫了韁繩,只覺滿腔悲憤豪氣沖天,耳邊只有風(fēng)聲呼嘯。
跑過長長的地壟溝,沿著河岸盲目地奔跑了一段距離,突然間腳步急停,一屁股坐了下去,腦袋夾在兩腿之間嚎啕痛哭。
口袋里沒有一分錢,身上沒有一技之長,天地之大又能到哪里安身?
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活生生地擺在面前,比父親的專橫和壓制更令人沮喪和絕望。可悲的不是走投無路,而是夢想過于遙遠和渺茫,與現(xiàn)實的嚴重脫節(jié)讓人心生悲涼。
淚水長流,柳曉楠盡情地哭泣,哭出心中的委屈和不甘。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河水的嗚咽、風(fēng)聲的尖嘯。
有人急匆匆地跑來,喘著粗氣在柳曉楠的身后站住。憑感覺他知道是誰,脆弱的一面已無法掩蓋,索性哭個痛快。悲慟的哭聲,在稀疏的樹林間,曲曲折折地環(huán)繞回蕩。
“你別哭,不是還有我嗎?”關(guān)小云在柳曉楠的身邊坐下,輕輕搖晃著他的一只胳膊,飽含淚水的眼睛里,閃爍著同情與渴望。
當(dāng)時,關(guān)小云也在地里拔苗耪草。家里只有爸爸一人份的土地,不用父母操心,她一個人完全可以獨當(dāng)一面。
剛開始聽到柳致心教訓(xùn)柳曉楠,她覺得特別解氣。
這個從小就有所依戀有所牽掛的男孩子,實在令她傷心不已。她走不進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所作所為也令她難以理解,再與眾不同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呀。
偷偷地流過一場淚水后,她發(fā)誓不再理會他。她看清了一點事實,他和她不是一路人。
可是,當(dāng)她看到那父子倆的矛盾沖突越來越激烈,看到他被他的父親貶損得一無是處,她又暗暗為他叫屈。
當(dāng)她聽到柳其順和他的對象肆無忌憚地冷嘲熱諷,她更是覺得難以忍受。她喜歡的人,還容不得別人去貶低。
她正要沖過去跟柳其順理論理論,卻見柳曉楠扔掉鋤頭發(fā)瘋一般跑掉,那孤獨倔強無助的背影令她心碎。
她跟在他的后面追過去。就算全世界都不待見他,她也要和他站在一起。
她從沒見過柳曉楠跑得如此瘋癲,像匹桀驁不馴的野馬一路狂奔。她追趕不上,不知道他體內(nèi)爆發(fā)出一股什么樣的可怕力量,越追越感到急迫緊張和不安。
她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如果讓他跑掉了,有可能將會永遠地失去他。
當(dāng)看到他像一只被擊中要害的野獸,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她才放緩緊追不舍的精疲力竭的腳步,慢慢地靠近他。
他那低沉的哭聲震動四野,把她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化成了一汪水,在他最為脆弱的時候,她卻變得沉著堅定。
關(guān)小云哄勸著柳曉楠:“男人流血不流淚,你再哭下去,我也要跟著哭了?!?p> 柳曉楠低垂著頭,悶聲悶氣地說:“小云,借我一點錢好嗎?!?p> “你要多少?都給你也行,你想干點什么?”
柳曉楠抬起頭,一臉淚水地望著河對面:“我要離開柳子街?!?p> 他想好了,他要去找高中時的同學(xué)于智勇。于智勇無家可歸,生存能力應(yīng)該特別強,找到他跟他一起去闖蕩世界。
“我不借,一分錢都不借?!标P(guān)小云伸手去抹柳曉楠臉上的淚水:“把自己逼進死胡同里,那不叫有志氣?!?p> 柳曉楠晃著頭,躲避關(guān)小云伸過來的手,傷心欲絕:“我受不了了,小云。從小到大,我沒得到他一聲的夸贊,我從他的眼前消失,他就眼不見為凈了。”
“曉楠,咱倆結(jié)婚吧!”關(guān)小云不再猶豫,熱切期待地說:“結(jié)了婚我什么都依你,你喜歡看書就看書,能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我不會再逼迫你干自己不喜歡的事情?!?p> “小云,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不是沒長心??晌椰F(xiàn)在的樣子,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拿什么跟你結(jié)婚?”
柳曉楠平靜下來,自己抹去臉上的鼻涕淚水:“幾間破房子,什么都干不好,連牛車都不會趕,跟我結(jié)婚喝西北風(fēng)?。俊?p> “我能干呀!我那裁縫手藝,一年掙多少錢你知道嗎?空閑時再做點小買賣,沒房子咱慢慢攢錢自己蓋新房。你只管看你的書寫你的字,我能養(yǎng)活你?!?p> “讓你養(yǎng)活?我還不如買兩塊豆腐,一頭撞死在上面算了?!?p>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說歸齊我還是不對你的心思?!?p> “不是這樣的,小云。給我點時間,等我有能力娶你的時候一定娶你。”
“你早這樣說呀!”所有的付出終有回報,所有的憂思化作喜悅的淚水。
關(guān)小云緊緊摟住柳曉楠的一只胳膊,正要靠在他身上,一眼瞥見柳致心朝這邊走過來。她趕緊松開胳膊站起身,輕輕推了推柳曉楠,小聲提醒說:“你爸來找你了,別再頂嘴了?!?p> 柳曉楠坐著沒動,甚至連頭都沒有扭轉(zhuǎn)一下。
柳致心站在兒子的身后一言不發(fā),臉色已漸漸地轉(zhuǎn)暖。
關(guān)小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倒是希望這爺倆能心平氣和地談?wù)?,可又怕柳曉楠犯倔犯傻,只好羞澀難堪地站在一旁。
最終還是柳致心先開口:“天底下沒有哪個做父親的想害自己的兒子,都是恨鐵不成鋼。我為你著急,話說得難聽傷了你。你長大了,我以后不再干涉你,只希望你能對得起你自己?;丶页燥埌伞!?p> 柳致心獨自走了,回到地里扛起兩把鋤頭,步履頗為沉重。
關(guān)小云拖起柳曉楠,拉著他跟在柳致心的后面。
柳曉楠磨磨蹭蹭垂頭喪氣,關(guān)小云時不時的要推他一把,像押著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