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樹梨花壓海棠
今年的海棠開的格外熱烈。
已是首夏,園中其他植被也剛簌簌冒出點嫩黃幼綠,唯獨那棵海棠似嗔似狂。
不知是嗜睡的緣故,還是那副草藥副作用太大,我近日總是夢魘。
我從榻子上端坐起來,透過軒窗看了眼外面的天。估摸著已是戌時,卻不見了丫鬟芍藥。
“大約又是去別家要飯了吧?”
我剛要下榻,芍藥回來了。見她垂頭喪氣,端著的豁口琉璃大碗里理所當(dāng)然的沒有半分殘羹冷炙。我并不氣餒,只是擔(dān)心她餓壞。
“王妃…姑娘怎么下榻了,姑娘身子一向單薄,當(dāng)心著了風(fēng)寒?!?p> 我囑咐過芍藥很多次,已經(jīng)是扔到冷院死生不必出去的人,算哪門子的王妃呢?她慣跟著我,一時改不過來也是情有可原。我笑笑安慰她:“我并不餓,不用天天去請施?!?p> “姑娘又說謊話,今天一天就喝了幾碗水搪塞,怎么能不餓?”
芍藥放下碗,“我來給姑娘梳頭吧,梳了頭更精神一點。”
我坐到銅鏡前,任由她幫我打油梳理,無意瞥見青絲中摻雜的白發(fā)。我有點氣惱:“我才23歲,怎么就有白發(fā)了?”
芍藥梳頭的手頓了頓。繼續(xù)將發(fā)中分縛住,“姑娘今年33歲?!?p> 這下?lián)Q我頓了一頓。
我用玩笑掩飾過一抹慌張:“真是糊涂了,罷了。”
我越發(fā)害怕有人跟我提如今是什么年月。想來夢魘也是,我總愿沉浸在過去不愿出來,所以才老是睡不醒。自從他走后,夢境和現(xiàn)實,我常常反著過。
2.酒暖花深,有情人舊歲賞花春
天啟八年,王爺應(yīng)召回京。
我們被當(dāng)今圣上親自指婚,試問天下姻緣,再沒有比這更風(fēng)光的了。
父親本是朝廷一介七品芝麻官,哪里能和這樣的王公貴胄攀上親緣?我盛家一時光耀滿門,冠蓋京華。我盛棠梨也成了京城閨秀人人艷羨的對象。
說起來,我那剛剛征戰(zhàn)回來的未婚夫婿,我還從未見過。
一家子人都喜氣洋洋,為這親事前奔后忙。我卻并不高興。
父親對我說,我不是去嫁人,而是去報仇。
他說:“棠兒,你別忘了,你從前姓司徒!”
我怎敢忘記?我司徒一家滿門慘死的景狀。就算我想忘記,父親也時刻會讓我記起。
新婚當(dāng)日晚上,新郎一雙手牽著我小心翼翼,像是在護著一件及珍貴的東西,慢慢帶我走入備好的花燭洞天。
他身著錦繡紋龍紅絲袍,腰佩鏤空鑲金白玉帶,面若桃花映雪,遙若高山獨立,雙目炯炯,月射寒江。他用修長如玉的雙手掀開我的蓋頭,對我說:從今以后,我是他的妻。
清明時節(jié),驟雨初歇,輕挼草色二三入眼。
我逗青鯉,折棠枝來把玩,他在我手上放了一盒胭脂。
那胭脂是他親手做的。正是用開的正好的海棠花做材料,再加入許多名貴的香脂軟細(xì),經(jīng)過好多種工序,才能得這一盒。
我喜他用心良苦,又嘆他錯付非人。不能說出口,暗自神傷,他看出端的,說道:“不喜歡嗎?”
我說:“我不值得你如此用心”
他急忙否定:“為何不值?在我重夕眼里,只你一人值得上我這般用心?!?p> 我們在宿雨的房檐下煎雪烹茶,在燭火惺忪中徹夜長談,在暮春三月的晚上細(xì)呷春酒。酒暖花深,他的心事只說給我一個人聽。
他常年帶兵打仗,回來的時日很少。由于手握重權(quán),奸佞小人時時恨不能除之而后快,除了至親之人,他能信任的人沒有幾個。他說在這世上,父親已死,母親和我就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戍邊時,我常常和他信箋往來,雖只是寥寥幾字,卻也輾轉(zhuǎn)兩地將綿綿情意道盡。
這天他游街回來,大汗淋漓的脫下軍服,我為他換上輕便的和衣,端上一碗棠梨湯。他看都沒看,一飲而盡。
“還是覺得夫人做的棠梨湯最好喝,每天喝一碗也不夠”
我說:“棠梨性涼,每天喝一碗就夠了,不能多喝?!?p> 他也聽我的話每每只喝一碗。
那棠梨湯里,有一種慢性毒藥。最初只會讓人困倦無力,慢慢便侵入五臟六腑,使人外實內(nèi)虛,精氣衰竭而死,即便是死了當(dāng)場驗尸,也絲毫不會讓人察覺半分。這副藥乃西域罕物,及其稀有,是父親給我的。
我問父親:“家里并不家財萬貫,何來如此稀有之物?”
父親未回答我,只說:“你用便是”。
近來,我想停了這藥。
重夕最近身子甚恙,總是一個勁的咳嗽,說是身體寒津津的,并不舒服,我急忙找郎中來看,郎中只開了幾副藥讓他調(diào)養(yǎng),并不見好轉(zhuǎn)。我估摸著,是那藥起了作用。
他半夜咳嗽之意上胸,怕吵醒我,急忙披著衣服出去咳血,我起初并不知道他已開始咳血,還是無意中清洗他的衣物時看見的。我裝作假寐,他也夜夜咳完再回榻上。他用心之良苦,我再也下不去手。
我自傷右臂,鮮血從小臂中噴涌而出,芍藥慨嘆:“王妃何必對自己下如此狠手?”
我笑笑回答她:“若不這樣,怎么和父親交代?每日的毒藥,父親可是一天不落的派人送來?!?p> 這毒藥必得放在棠梨湯里才能發(fā)揮功效,我自傷右臂,做不成湯,也就下不了毒。
父親可沒那么好哄騙。過了一些時日,見我的右臂遲遲不肯好轉(zhuǎn),父親不容僭越的道:“你的右臂是不打算好了么?”他并不看我,只拿起藍(lán)花白瓷茶盞,輕抿一嘴,又道:“別動不該動的情,我是為你好!”
是啊,不該動的情,我動了,那該怎么辦呢?我只愿為一人赴死,也不愿再傷他分毫。
重夕心疼我受傷,日日都給我上藥,我道不妨事,他卻在意的恨不得是自己受傷。
一日,我跟丫鬟仆從們拋繡球玩,繡球拋了老遠(yuǎn),我隨著去撿,找了半晌都沒找到。不知是滾到哪個假山后或草叢堆里,我索性不去尋了。
繞過一塊假山后,我耳里漏進了這樣一番話。
“王爺,皇上指婚,必有深意”
我聽了這一句,立刻聽出了說話人是七世子。七世子常來王府做客,比王爺年紀(jì)略小,兩人情同手足。
“這王妃,必定是禍患,不除不可”七世子語氣堅定,想來是早下決心。我想我平日并沒招惹他,為何他要除我?
只聽王爺?shù)溃骸爸皇沁t早而已,我心里有數(shù)?!?p> 我不敢相信這是王爺說出來的。
我強撐著假山一角,王爺武功高強,不可露出半分馬腳,我努力摒了氣息,放輕腳步走出御園。那天晚上,我在京城的大街上走了好久,直到快出了城郊,王爺才追過來找到我。
我有些沒辦法把此刻面色焦急的王爺和假山后那個冷漠的聲音一一對應(yīng)。只聽地王爺還是不忍心埋怨我,柔聲道:“怎么想出來了?若是煩悶,可以著人叫我?!?p> 從那以后,我又開始給王爺做棠梨湯。
“都?xì)⒘税桑贿^是一場孽緣罷了”。
3.苦心憐以命換命
慕色中,我差人關(guān)了王府大門。
各處院落也已經(jīng)緊閉門戶,回屋歇息。我只帶了芍藥,芍藥手里端的方盤里,是我為他做的最后一盞棠梨湯。
“王妃想好了么?不管王妃做什么決定,奴婢永遠(yuǎn)追隨至死?!?p> 我回身看了看這四腳院落,一切都已打點妥當(dāng),并沒什么遺漏,“走吧,我并沒什么留戀的?!蔽页銎娴睦潇o,連我自己都讓自己的鎮(zhèn)定嚇了一大跳。
我走進內(nèi)室,重夕躺在榻上,他已經(jīng)躺了好幾日。侍奉的下人不敢私下議論,其實都已心知肚明,王爺已時日無多。
“王爺,莫要起身,要做什么跟我說便是?!?p> 重夕強撐微笑:“夫人,你又做棠梨湯來給我喝了,辛苦你了?!彼吡φf話,但還是中氣不足。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看都沒看就把湯一飲而盡。
我忽然想到了當(dāng)年,看見他騎在馬背上鏖戰(zhàn)歸來的場景,身軀凜凜,氣宇軒昂,有萬夫難敵之威態(tài)。與眼前羸弱不堪的這個人,簡直不是一個人。一陣后悔涌上心頭。
“王爺……對不起”一滴淚不自覺從我眼中滾落,驚起重夕眸光一閃。
他作強弩之末起身靠近我,“棠兒,我想聽你叫我一聲三郎,可以么?”
我淚如泉涌,滾滾熱淚說盡心中歉意??删褪情_不了口。
只聽得他繼續(xù)道:“我知道你在抱歉什么,棠兒,我知道…你給我喝的棠梨湯里,放了毒藥…”
我雙目眥裂,“那你為什么還要喝?”
重夕釋然:“殺我,是皇上的意思,沒用的,皇上想殺誰,我們怎么能改變得了?”
我不解:“為何改變不了?我死,改變得了么?”
“改變不了”,他緩了口氣,想來是已藥入膏肓,無法回轉(zhuǎn),只剩最后的回光返照。
“我知道你父親讓你來是為了什么。我也知道,當(dāng)年你自傷右臂,是為了什么?!?p> “棠兒,你知道的,我永遠(yuǎn)不愿讓你為難。”
我又想起當(dāng)年他納妾一事。剛嫁入王府那年,婆母看我生性散漫,操持不起王府一家大事,便欲讓他納妾。
他一口拒絕,頗為正色。
“若是因為家大業(yè)大而無人管制,多找?guī)讉€管家便是了,何須納妾來管?更何況,正妻在這里,要什么妾來管?”
我倒并不在意。夫家納三妻四妾,不是應(yīng)該的么?
他對我說:“夫人,我永遠(yuǎn)不愿讓你為難”
原來,你是真的不愿讓我為難。
我拔下頭上的步搖,發(fā)了瘋似的捅扎自己:“三郎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為什么不相信你呢?你怎么可能會殺我呢?怎么可能呢?”這樣的懲罰讓我覺得還不夠,我應(yīng)該去死。
重夕傾盡全力抱住自殘的我,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來,“不要,不要,我不怪你,我怎么會怪你呢?”
他斷斷續(xù)續(xù)道:“皇上利用你…和你父親與…我一族的恩怨除我,我一死她必定要掩人耳目,不會留你。我…已為你找好了退路,必定保你此生無恙,你…一定要聽我的話,好好活下去…”
沒有你,我怎么好好活呢?
天啟二十八年,皇帝召告天下,王爺生前英明神武,身先士卒,戰(zhàn)功赫赫,謚封懷遠(yuǎn)將軍,嘉親王,受一等紫金印璽,世代為品。
王爺之死,天下皆知,皆我一人所為。
海棠花開之時,我懷了重夕的孩子。
重夕為我換的命,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