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又冷又硬,像在忍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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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時差不多是凌晨三點。
越禾一進房門,就放下東西去浴室。
熱水從頭頂順流而下,在赤著的腳邊回旋,匯成一小股溪流,最后全部被吸入低處的水閥。
玻璃隔斷上漫上一層水汽,她朦朧的身姿像一支在雨中搖曳的水仙。
裹上浴巾出來,她被熱氣蒸得有點腦袋發(fā)脹。
她在客廳里坐了會。
目光沒有焦點,眼睛盯著桌上的水杯,想的卻是光怪陸離的舞池、男人時而戲謔時而冷硬的雙眸。
那種想要抽煙的沖動再次涌現(xiàn)。
但理智仍占有一席之地。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下了個結(jié)論——花花世界迷人眼,沖動和欲望都是魔鬼。
告訴自己,睡覺才是第一要務(wù)。
喝完杯子里的水,她躺上床,長腿卷過被子。
但聽覺敏感得要命,客廳墻上掛的鐘,浴室地板上殘留的水流向水閥,窗外駛過的車,風(fēng)雨和海浪聲……
越禾翻來覆去,掙扎半個小時后,扯下眼罩坐起來。
又是一個失眠夜。
她嘆口氣,起身坐到客廳的地毯上,打開電腦。
果不其然,郵箱里又有幾封未讀郵件。
她一一點開回復(fù)。
最新的一封來自易爾川。
他發(fā)的是關(guān)于上季度公司財報的一些表格。這本不該品控部涉及,但越禾點開看過后,還是認(rèn)真寫了反饋。
她按下回車鍵,電腦屏幕正中出現(xiàn)一個綠色的大勾,提示郵件回復(fù)成功。
不到兩分鐘,嗡鳴聲響起,是放在臥室的手機傳來的。
她快速走過去,易總。
這么晚,他也沒睡?
越禾接了,“喂,易總?!?p> “又失眠?”男人略帶淡漠和磁性的嗓音傳來。
“嗯?!痹胶踢@是老毛病,親近的人都知道。
“越禾?!币谞柎ê鋈唤兴拿?。
這么多年,她仍然不自覺挺直后背,“嗯?”
他說:“不要分心,為無關(guān)緊要的人和事?!?p> 越禾眉心一跳,抿抿唇,“嗯,我知道。”
她站在窗前,風(fēng)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米色窗簾輕輕晃動。
外面的雨和路燈也變得有些迷離。
易爾川接下來的話她沒怎么聽清,只是習(xí)慣性地“嗯?!?p> 后來她聽見他說:“睡吧,晚安?!?p> “好?!?p> 掛了電話,越禾站了會。
關(guān)掉電腦、再次上床睡覺是凌晨五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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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禾走后,付李洋帶著莫名其妙的表情回到包間。
經(jīng)過一樓吧臺時,他看見權(quán)晏坐在高腳凳上喝酒,渾身寫著生人勿近。
他貼過去,“搞什么啊,你欺負(fù)越禾了?”
權(quán)晏抬眼,“她呢?”
“坐車走了。”付李洋攤攤手,“不關(guān)我的事啊,是她自己不要我送?!?p> 權(quán)晏沒說話,食指一彈,把面前的空杯推到吧臺里側(cè)?!安灰獌端??!?p> 余羽端起杯子晃了晃,“老板,金酒不是這么喝的。”
不加冰不兌蘇打水,光喝純液——要么自虐,要么惡趣味。
話雖這么說著,她還是倒?jié)M杯子。
付李洋瞅了眼水晶杯里的琥珀色液體,癟嘴道:“一個人喝多沒意思啊,上去和妹妹們一起?!?p> 余羽白眼翻他,他翻回去。
權(quán)晏沒說話,付李洋不知哪根筋不對,拉開旁邊的凳子坐下來,神秘兮兮道:“誒,你不會看上人家了吧?”
權(quán)晏嫌他在耳邊說話的吹氣聲,側(cè)過頭來瞥了他一眼,“誰?”
“還有誰?”付李洋撓撓胸口,“越禾??!”
余羽聽到后停下花里胡哨的調(diào)酒動作,湊過來,“哈?老板你鐵樹開花了!”
付李洋和余羽對視,難得達成共識,都吃吃地笑。
開夜店的不好女色就算了,身邊連個女伴都沒有。
除了權(quán)晏,整條長明街上找不出第二個人。
權(quán)晏沒反應(yīng),一杯金酒消了大半。
付李洋八卦心跳動,“別不承認(rèn)啊,剛才要不是你說放水,她今晚得輸?shù)粢惠v小奔?!?p> 余羽睜大眼睛,“我讓你們照看就是這么照看法的?!過了??!”
“別打岔!結(jié)果不是沒讓她輸,反倒贏了嗎!”付李洋說。
余羽點頭,“那還差不多?!?p> 權(quán)晏左手端酒杯,拇指和中指拈著杯口晃了晃。他蹙眉,“我什么時候說放水了?”
“哎呀呀,‘我猜越禾要翻盤’——你當(dāng)我們?nèi)齻€傻啊,連這話都聽不出來。明擺著讓我們送錢給她嘛!”付李洋學(xué)權(quán)晏的語氣,表演過了頭,像個地主老財。
余羽笑瞇瞇的,“還有這事?”
“可不是!”付李洋一高興,抬手攀上權(quán)晏的肩膀,“要我說,女人嘛不就是那回事。有意思就上——”
話未說完,察覺到權(quán)晏掃過來的眼神不對勁。
又冷又硬,像在忍耐什么。
付李洋愣了一下,“怎么了你,這么看我?!?p> 他發(fā)現(xiàn)權(quán)晏眸色極黑,嘴唇卻是白的,“你不會——”
然后這才注意到權(quán)晏的坐姿,右肘墊在吧臺上,左邊肩膀明顯傾斜,左臂懸空,握著酒杯輕輕顫抖。
“臥槽!去醫(yī)院!”
付李洋彈起來,架起權(quán)晏的右肩。
權(quán)晏被他粗暴的動作弄得傷口撕裂般疼痛,他聲音黯啞,“輕點?!?p> “老子已經(jīng)夠輕了!怎么弄的?!”付李洋駕著他往外走,罵罵咧咧。
余羽沖出吧臺跟在后面,一邊打電話叫醒彭醫(yī)生,一邊吼付李洋:“你他媽別說了,動作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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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八點,鬧鐘響起。
越禾頂著兩條黑眼圈從床上坐起來。
她以為自己睡過頭,快速起身去浴室洗漱,然后出來給前臺打電話訂早餐。
號碼撥了一半,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
休息日不用工作。
放下聽筒,正想回去睡個回籠覺,手機振動。
是秦銘。
“喂?”
“越禾小妹妹,今天周末,你該出門去嗨去浪了?!鼻劂懻f話帶著哧溜的聲音,他應(yīng)該是在早餐鋪一邊吃面條一邊打電話。
“你也知道今天是周末,就該識趣地一直保持緘默。”越禾俯臥在床上,埋在枕頭里,聲音有點悶。
秦銘開心地笑,“我這是關(guān)心你,難得休息日,提醒你多出去走走,別在房間里悶壞了?!?p> 這是實話,越禾是個工作狂,也是個宅女。如果不用巡店,她很少出門,買衣服日用品都是每月一次網(wǎng)購解決。
秦銘又說:“整個東南片區(qū)最有名的海景和夜店都在長州,還有各種特產(chǎn)小吃,你快起來,寄幾個肉粽回來?!?p> 秦銘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越禾說:“端午節(jié)還早,哪里來的肉粽?”
“肉粽是長州特產(chǎn),一年四季都有!記住,要李鼎記的!”
秦銘掛了電話。
“李鼎記”三個字像有回音一樣在越禾耳朵里嗡嗡直響。
她翻身起來,在地圖上查找李鼎記。
看到它的店鋪就在長州最著名的景山港口附近時,越禾懷疑秦銘其實只是想讓她出門玩。
秦銘大概不知道長州在下雨。越禾乘車直抵景山港口,撐傘走了好幾條街才找到店鋪。
的確是有名的小吃店,門面很小,招牌古舊,堂食和排隊的人卻很多。
越禾等了大概三十分鐘,輪到她時,已經(jīng)過了午餐時間。店里的客人也沒有那么擠了。
有專門的禮盒套裝,一共八種口味。除了秦銘,越禾算上部門所有同事一共買了十盒,登記地址讓店里幫忙寄出去了。
她坐在門口的小木椅上吃了個蛋黃味的。
雨絲從瓦檐上落下,像珠串一樣。
偶爾有風(fēng)把雨滴吹偏,落到她的碗里。
收銀的老婆婆讓她坐到里面。她笑著搖頭,仍舊把手肘擱在雙膝上,慢慢啃肉粽。
再抬眼時,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陽光沖破云層,屋頂和遠(yuǎn)處的海面都是金光一片。
街上的人更多了。
她起身準(zhǔn)備離開,旁邊走來一個女孩子,不小心撞到她。
“走路怎么不看著點?”
越禾還沒說話,女孩子生冷的聲音已經(jīng)傳來。
越禾笑著抬頭,正要和她說幾句,又頓住了。
權(quán)閑低頭擺弄沾上雨珠的長裙,遲遲等不來道歉,抬眼便看見越禾帶笑的神情。
她更生氣,“撞到人不會說對不起嗎?”
只見過一次,沒認(rèn)出越禾也正常。
越禾溫溫地說:“好像是你先撞到我的?!?p> “誰看見了?”權(quán)閑皺起鼻子用長州話說了句,“阿巴嘎?!?p> 越禾其實聽懂了,沒什么含義,意思是外地人——長州人有一種優(yōu)越感,經(jīng)常用一種蔑視的語氣把這三個字賜給外地人。
她淡淡看著權(quán)閑,不是不悅,是好奇。好奇她和權(quán)晏有哪些相似之處。
性格完全不同,長相嘛,越禾微笑,權(quán)晏是男色里少見的妖冶,權(quán)閑卻是典型的富家乖乖女的模樣。
兩兄妹真是一個極左,一個極右。
“看什么???”權(quán)閑瞪了越禾一眼。
她討厭長相艷麗的女人,特別是這種看著就漂亮又聰明的女人。
恰巧幾個女孩子蜂擁擠進店門,嘰嘰喳喳地圍著權(quán)閑說話。好像都是她的同學(xué)。
“聲音小點,吵的我頭都痛了?!睓?quán)閑不悅。
幾個女孩果然降低了音量,其中一個輕聲說:“權(quán)閑你還是吃鹵蛋味的對嗎?你哥哥呢?我們?nèi)ゾ瓢身槺憬o他也帶點?!?p> “是啊是啊,給哥哥也帶一點?!逼渌⒁哺胶?。
越禾心想,權(quán)晏的女人緣真好。
權(quán)閑冷冷地說:“不知道!”
“怎么會呢?要不打電話問問哥哥嘛!”
“是啊,問問嘛!”
女孩子們面露期望,權(quán)閑的眉毛擰在一起,“我哥今天不去酒吧,他受傷了?!?p> “???……”女孩子們一陣失望。
越禾本想轉(zhuǎn)身離開,聽到這句她忍不住回頭,權(quán)閑見她又轉(zhuǎn)向自己,頓時火冒三丈。
“看什么看???!煩死了!”
說完大步走了。身后的女孩子們也跟上去。
越禾站在原地蹙眉,權(quán)晏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