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墨云先是往宮城去見永慶帝,途經中書省,他想了想吩咐引路的軍士:“去見見幾位相國?!?p> 中書省設立于三大殿西側的龍圖院內,得知齊墨云來見,幾位丞相程隱、楊贊、葉錫恒,連同才被署為檢校中書令的盧道明,以及接任刑部尚書之職,恰在政事堂議事的廬安王楚浩松等,皆至院門處相迎。
幾位重臣都為東道大捷之事向齊墨云道賀,程隱兩鬢斑白,對齊墨云說道:“北燕和議之事,都帥以為如何?”
“以俘虜換回章陵城,這筆買賣自然做得,齊某覺得可?!饼R墨云知道這位執(zhí)筆中書之子程興元如今擢任檢校師將,跟隨靖王駐屯于樂鄉(xiāng)防線,心中難免牽掛,“只是前方將士仍不可松懈,以防北虜使詐?!?p> “大家不謀而合,如此老夫便奏報至尊,曉諭北道行臺,”程隱連連點頭,“便以靖王領頭,辦理此事?!?p> 齊墨云尚未接話,楊贊迫不及待說道:“都帥,齊王殿下與玉柱山虛和道長,搜遍東南,已將康逆鎖拿入京,如此,戡亂之事,亦已告一段落。”
齊墨云只是掃他一眼:“多謝楊相告知,不過齊某入京之前,已經知道了?!?p> 楊贊還想再說,齊墨云已經向大臣們抱拳:“齊某先往紫宸殿,去見至尊?!?p> 任輕羽留在了后庭紫宸門外,沒有進去。金吾衛(wèi)副總管許景暉神色恭謹,引著齊墨云入了紫宸殿。
內侍署都管穆繼,連同幾個小黃門,都面帶諂媚笑意,永慶帝神色也很是歡喜,連聲吩咐不必見禮,快快賜座。
待齊墨云坐定,他又有些埋怨:“齊卿東道大捷,令局面大好,朕定當再有厚賜。只是你將那上官雨虹,就這么扔在暮云城里,也未免太過托大。萬一這小娘心中不服,狂性發(fā)作,京中何人能制服得?。啃液玫乐榉ㄍ?、虛和道長先后來京,朕心里才踏實了些。”
齊墨云只篤定說道:“不會?!?p> 永慶帝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覷著齊墨云神色:“莫非?她終究是北地丞相之女,又是天元境大能,雖說如今是階下之囚,到底身份貴重。齊卿若是意欲將其留在身邊,倒不是不可。只是你收做侍妾,她當真就心甘情愿?”
穆繼湊趣:“至尊,小人以為,都帥一表人才,天下難得的奇男子。那上官小娘就算如今心下有些委屈,過后必定是喜歡得緊?!?p> “穆都管說笑了,不是這么回事?!饼R墨云輕笑一聲,“和議之事既定,這女子便與也利突等人,都一道押往北境便是?!?p> “上官瑾還會再收下這個女兒?”永慶帝擱下手中朱筆,沉吟一會,“不過到底是天元境,想必也不愿她仍留在我楚國。押解之事,只怕還得齊卿來辦理。嗯,朕打算教和王與齊卿同往,也學著做些事情,少不得要齊卿多多提點于他了?!?p> 靖王坐鎮(zhèn)長林,主掌北道兵事,和議自然也該是他領頭,如今又將和王遣去,算是怎么回事?
但是齊墨云神色不變:“苗副統(tǒng)領棄城奔逃,官民無不切齒。當此情形,和王出宮任事,也是應有之義。齊某并無異議。”
永慶帝有些不快:“苗正貴是苗正貴,和王是和王,不必牽連。再者,朕不是已將那蠢物給罷黜了么?!?p> “身為方面大將,一夜奔逃六百余里,”齊墨云似笑非笑,“卻只是罷黜,至尊寬宏,天下人又會怎么想?!?p> 殿內氣氛,驟然冷了下來。
永慶帝抑住怒氣:“齊卿之意,是一定要人頭落地?”
“自當三司會審,議罪論刑。是斬是流,依律辦理便可?!?p> 穆繼和幾個黃門后背流汗,又不敢動彈。永慶帝原本已經沉下臉,想了想又和緩說道:“齊卿之議,朕會發(fā)付政事堂、御史臺。不過,蛟兒年少,心性未定,如今出京任事,還請齊卿多多費心。朕,當授卿少傅之官,好生督促朕這個幼子?!?p> 齊墨云沒有接話,殿內熏香縈繞,一時沉寂。
過了好一會,他從腰間佩囊摸出那枚小小的都統(tǒng)金印,示意穆繼。
穆繼連忙躬身過來,雙手接過。
“齊卿這是何意,邊境大軍尚未歸返,”永慶帝裝出詫異模樣,“如今今日便交還兵符了?”
“不會再有大戰(zhàn)了,”齊墨云神色有些厭倦,“至尊方才之意,太子少傅?”
永慶帝心中一跳。
他故作鎮(zhèn)定,沉聲說道:“逆子謀亂,是朕的大過失。當日叛軍圍城,朕的確受了驚嚇,誰能想到,賈為善極得朕之信重,竟然會做出弒君之事來,當真是罪大惡極!”
皇帝閉上雙目,神色有些蕭索:“朕筋力著實有些不濟了,立儲之事不能不想著——”
“和王養(yǎng)于深宮,年紀又小,朝中并無根基?!饼R墨云打斷了他。
永慶帝睜開雙目,露出求懇神色:“所以朕才請齊卿來做這帝師。卿于蛟兒本有半師之誼,如今授了少傅,朝中文武,自然也就明白了朕的心意?!?p> 幼子立為儲君,朝中必定物議不斷,可是如果和王身后有齊墨云這尊大神,那情形便會全然不同。
“在下來京之前,曾去玉柱山。虛清道長已經允諾,不會過問京城之事?!饼R墨云忽然又說道。
永慶帝眼神幽暗,又有些欣喜:“齊卿為國家,實在是出力良多。只是三郎與虛和道長,入京之后,朕吩咐他們,都居住于宮中延義閣——”
齊墨云眉頭深皺,毫不避諱:“齊某知至尊之意,是不愿康逆落網之事,傳揚太過,可是齊王移居宮中,恕某直言,失策?!?p> 永慶帝沒有接話,當初讓齊王和虛和道長住進皇宮,一是不愿聲張?zhí)^,二來,則是擔憂暮云城內的上官雨虹,這份心思,令他對齊墨云又生出幾分埋怨之意:“到底京中不比別處,不能再出亂子了。如今齊卿返回,朕自然會吩咐他們回宅邸去。”
“讓他們回宅,和王殿下北去章陵,齊某亦當扈衛(wèi)。不過,齊某奏請陛下,”齊墨云注視永慶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說道,“詔令諸府縣,立靖王殿下為太子。”
許景暉、穆繼,連同幾個內侍,無不神色大變。
“都退出去!”永慶帝厲聲喝道。
明間之內,只剩下了皇帝和齊墨云兩人。
“方才與齊卿說了這許多,為何齊卿仍一意孤行?”永慶帝極為不快,“和王品性純良,對齊卿也是敬重非常,齊卿就全無半分扶持之意?”
“某對和王殿下,絕無半分成見?!饼R墨云語氣不變,“他是陛下幼子,最得寵愛,只是神器有命,至尊豈可以婦人之仁,而令朝局不安?!?p> “蛟兒經此變亂,性情大改,穩(wěn)重了許多,非是輕佻少年。”永慶帝嘆了口氣,“齊卿,朕實有意,將來請你做這顧命大臣,庇佑南楚之江山社稷?!?p> 齊墨云忽然對靖王生出幾分憐憫之意,就因為生母出身低微,便一直不得皇帝喜愛。哪怕他做得再好,皇帝也只做不見。
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有些唏噓。
殿內寂靜無聲,皇帝注視齊墨云,耐心等待。
齊墨云抬起頭來:“齊某與和王殿下,同赴北地,然后,草民便不再返回京城了。還請至尊,多多保重龍體。”
“你要辭官?”永慶帝萬萬沒想到他會做這樣的決定,愕然說道,“朕實待卿不薄,為何一旦棄朕而去?”
“草民未負陛下,對得起南楚萬民?!饼R墨云起身抱拳,“只是草民原本就是散淡的人,實無為官之志。如今朝局安定,草民自然也該離去了?!?p> 齊墨云退出了紫宸殿,只留皇帝一人坐于書案之后,面色黑如鍋底。
紫宸門外,任輕羽獨自站立,四下打量,默默出神。
一乘步輦,上面坐著一位宮裝麗人,三十來歲模樣,被宮女、內侍和衛(wèi)士們簇擁著,從西面西華門過來。
任輕羽連忙退至宮墻腳下,低下頭來。
隊伍卻忽然停了下來,那位貴人上下打量任輕羽,冷笑一聲:“生得倒好看,哪里冒出來的狐媚子,在這里是等著候見么?”
任輕羽詫異抬頭。
一個內侍喝道:“此是淑妃娘娘,你是何人,還不來拜見?”
原來是藍淑妃。
任輕羽定一定神,屈膝行禮:“奴婢西道行臺營將任輕羽,見過娘娘殿下?!?p> 原來是這個小姑娘,藍淑妃心下一凜。她在此等候,那么必定是齊墨云在紫宸殿內覲見皇帝了。
藍淑妃是從城內道觀青陽院回來,本打算先去紫宸殿見見皇帝,如今她知道,去不成了。
她有些惱恨,瞧著任輕羽一頭青絲,挽成簡單的發(fā)髻,并沒有任何釵飾,女孩低著頭,這會瞧不見面容,那一雙纖細修長的手,雪白如玉。
藍淑妃瞧來年紀不大,其實已是四十出頭,瞅著眼前的絕美少女,心氣愈發(fā)不順,冷笑說道:“好個粗蠢的物件,一點不知禮數。今日且恕了你,下回再胡亂張望,本宮定然不饒。”
任輕羽還蹲著,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聽見這番數落,驀地抬頭,一雙黑亮的眼眸,瞅著藍淑妃,有些莫名的不解。
藍淑妃愈發(fā)耐不得,發(fā)狠說道:“左右,替本宮將她的眼珠子挖了?!?p> 隨扈的幾個金吾衛(wèi)士聞言大驚,他們知道眼前這個女校尉,是齊墨云齊都帥的女人,登時面露遲疑,無人響應。
倒是兩個內侍邁步上前,瞧見任輕羽眼神之中凜然之色,又不禁停下腳步,心下嘀咕。
步輦之上傳來淑妃冷冰冰的聲音:“本宮的吩咐沒人聽了是么,好極好極?!?p> 兩個內侍心下一寒,淑妃收拾宮人的手段,誰人不知?便咬咬牙,繼續(xù)向前。
任輕羽卻騰地站起身來,一張秀美的小臉毫無懼色,輕蔑地瞧著藍淑妃:“你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