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行省軍中的大多數(shù)將領,都反對恩達西帕在嚴冬臘月里繼續(xù)南征的企圖,但是這位獨斷專行的年輕總督,也得到了行省將軍索列金、王帳軍副將烏代奇爾的支持。前者認為自己已經(jīng)有足夠的力量一雪前恥,而后者則渴望著榮譽和功勛。
沒有人能違拗恩達西帕的意志,畢竟,他雖然如今僅僅只是一名邊疆行省的總督,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恩達西帕依舊還是王庭里的三巨頭之一。
從士卒到萬戶將軍,許多人都罵罵咧咧,不情不愿地再次踏上南征的路途。索列金所率領的左翼軍團,大約有六萬人,其中一半是錫列行省戍邊多年的老兵,另外一半則是恩達西帕上任之后,強行征募而來的新卒。
因為事發(fā)倉促,籌備未足,這些新卒之中,許多人都只穿著自制的簡陋盔甲,有的人甚至連頭盔都沒有。
擁有八萬人的右翼軍團則由格利博奇擔任主將,恩達西帕親自跟隨右翼軍團的后隊人馬,為了盡快趕到鷹落川北岸,這支軍隊攜帶的糧草甚少。格利博奇只能指望能從沿途的部落村寨,擄掠來足夠的食物和牲畜。
薩寧基爾身為王帳軍的萬戶將軍,卻失去了總督的信任,被吩咐留守鹽泊州。
隨軍出征的錫列行省紅衣神官達納姆,留在了西玄州,督造將本處佛寺改建為光明神廟。
聽說府城西南的玄池海,冬季云霧繚繞,景色絕美,這位神官大人也想去瞧瞧。可是他正要吩咐隨從動身,從鹽泊州趕回的信使,卻帶來了大軍繼續(xù)南征的消息。
達納姆既驚訝,又振奮,于是改變行程,直奔鹽泊州而去。
當他瞧見鎮(zhèn)守鹽泊州的薩寧基爾,不禁困惑:“將軍身為七階武士,竟然被留守于此,總督大人就這么有把握么?!?p> 薩寧基爾面色陰沉,只是冷哼一聲,沒有答話。
達納姆沒有在意他的怠慢,在鹽泊州逗留一日之后,便領著隨扈們出城,去追趕恩達西帕的大軍。
一個隨行祭司這時才對達納姆說道:“薩寧基爾到底出身低微,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晉入七階武士,依然粗魯?shù)煤?。相信恩達總督,也一定對他瞧不順眼?!?p> “沒錯,”有人輕蔑地附和道,“雖然汗王將自己的一位侄女賜給他做妻子,但是我聽說,王都那邊許多人,依然對他很是不屑。”
“是的,那位王女對這樁婚事十分不滿,非常厭憎自己的丈夫?!?p> 隊伍里傳出了心照不宣的笑聲。
達納姆騎著駿馬,鼻頭凍得通紅,沒有理會扈從們的說笑,瞅著兩旁的雪景,和凍斃于道旁的人畜尸體,皺眉說道:“在這樣的嚴冬里貿(mào)然發(fā)起進攻,總督大人不會覺得太過冒險了么?”
步行跟隨在他身旁的那個王帳衛(wèi)士,大聲說道:“神官大人完全不用擔心,我們要比南面的敵人強大得多,我們的兵力是他們的三倍,而且,他們根本就不會打仗!”
騎行在神官前面的那個祭司勒住了馬頭:“我還是建議大人向東,與索列金將軍會合,他們的行進路線,要平坦得多。雖然他們也要穿行過磧地。”
但是神官否決了這個建議,他還是堅持往西南方向,趕上恩達西帕所在的右翼軍團。
兩人都是狂妄自大的性子,但是恩達西帕好歹還有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相貌,那個索列金,簡直就是一只野獸,令人難以容忍。
臘月行軍,是一樁極苦的差事。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
冷風如刀,飛雪似沙,右翼軍團在車嶺的崎嶇山路之中艱難行進,祭司們眼見人馬凍斃于道者,枕籍相望,無不打了個寒噤。
達納姆也覺得南征并不像恩達西帕所估計的那么樂觀,但是他的隨扈隊伍在山區(qū)始終沒能追上總督大人,直到右翼軍團的前隊在車嶺的東南山腳遇見西魏人。
冬季的草坡,被白雪覆蓋,放眼望去,敵方的人馬動靜都無處可遁。這么早就要與敵接戰(zhàn),其實大出塞伊迪的意料之外。因為之前遣出的數(shù)隊斥候,都明明白白地稟報說,黑水河畔并沒有西魏人。
兩軍就這樣在西疆的十二月里再次鏖戰(zhàn),結果是,凍餓交加的西薩蠻兵迅速地潰敗下來。哪怕是年輕的塞伊迪親自提刀沖陣,也一樣無濟于事。
來自扎尼部落的士兵狼狽地敗退下來,前來接應他們的是庫薩部落的哈卡貝耶,他還帶來了一只凍僵了的黃羊,以安慰極度沮喪的塞伊迪。
烤黃羊的味道鮮美,但是塞伊迪心事重重,全無胃口:“今天我折損了兩千三百多人,魏國人如果拉開戰(zhàn)線猛沖過來,我的士卒幾乎不可能逃脫。雖然他們沒有這么做,但這真是一個不好的預兆。”
“多虧哈卡大人及時趕到,”跟著哈卡貝耶一塊趕來參戰(zhàn)的兩個祭司哆嗦著身體,扯下羊肉狼吞虎咽,含糊不清地說道,“明天,哈卡將軍的勇氣,和光明之神賜予我們的火球術,一定能打退南面的敵人?!?p> 塞伊迪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先后趕到戰(zhàn)場的兩支西薩部落兵就在雪地里扎下營壘,塞伊迪又累又困,用一條薄毯裹住身軀,就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半夜里他聽見了士兵們驚惶的叫喊,也聽見了哈卡貝耶憤怒的嘶吼,可他實在不愿睜開眼睛。
一定是敵人前來襲營了,塞伊迪厭倦地嘆口氣,將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緊。寒意不知從哪來鉆了進來,仿佛能將人的血液凍住,塞伊迪咬著牙,努力讓自己不要醒來。
直到次日清晨,親兵端來用雪水煮成的粥,塞伊迪才知道昨晚有好幾支西魏游騎前來襲擾,攪得庫薩部落人人自危。
塞伊迪捧著盛粥的鐵盔,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注視著白茫茫的大地,深知接下來的戰(zhàn)事將會十分棘手。
快到正午的時候,部落首領庫薩達爾和格利薩尼各自領著萬余人馬,也沖出了車嶺小道。
就在這時,南面的西魏軍,突然殺來了一支數(shù)千人的騎兵。
這一支兵是齊墨云親自率領,得知西薩軍前部人馬已經(jīng)沖出車嶺,他便立即點起驍銳,馳往進擊。
正如塞伊迪所預料的那樣,西薩人遭遇了一場慘敗,他們丟下五千余戰(zhàn)死的兵卒,丟下無數(shù)馬匹甲杖,倉惶北逃。
雪白,血紅,殘破的戰(zhàn)旗,和散布四處的尸體,都被委棄于這黑水西畔的草原。
齊墨云只掃視一眼戰(zhàn)場,便吩咐退兵回營。
都羅元泰困惑不解:“明公往日用兵,窮寇必追,今日為何草草收兵?”
“那里是西薩蠻人的墳場,咱們不湊上去,也自有老天收拾他們?!饼R墨云遙望西北面綿延起伏的群山,冷哼一聲,“車嶺荒涼少人,他們絕無可能在此捱過冬天,除了孤注一擲沖過來,沒有別的路可走。這一回,本座決計不會令恩達西帕逃脫?!?p> 得勝的騎兵們押著俘虜,高唱凱歌返回舊堡營壘。齊墨云直到這時才重遇當年與阿迭部落一道徙來中寧部洲的比格列,而他如今的身份,是拜塔詩的丈夫,西魏朝廷敕封的六品提尉。
夫妻兩個押運糧草趕來大營,跟著塞多拉林一塊拜見齊墨云。
齊墨云先是問候了拜塔倫的遺孀和獨子,得知他們?nèi)缃癜差D在黃草湖畔,輕輕點頭:“從俘虜口中確知,恩達西帕的大軍分作兩路南來。嚴寒大雪,他們偏要自尋死路,咱們定然教其有來無回?!?p> “大人的本事,在下早就知道的。”比格列早已褪去當年的青澀,顯得十分沉穩(wěn),他身穿西魏武將袍服,抱拳說道,“阿迭部落近四千驍騎,如今盡數(shù)趕來,悉聽大人吩咐?!?p> “甚好?!饼R墨云微微笑了笑,又轉(zhuǎn)頭對塞多拉林說道,“今日出戰(zhàn),本座沒有叫上你們,是另有后著。塞多校尉,你也不必失望。”
“當年卻列山、錫列草原之戰(zhàn),宣慰相公威風凜凜,所向無敵。咱們阿迭部的勇士,誰不拜服?”塞多拉林躬身抱拳,“卑職既在大人帳下效力,豈敢有違忤之意。”
拜塔詩如今已經(jīng)出落成二十出頭的漂亮姑娘,她身形頎長,亭亭玉立,穿著緞面狐皮長裙,腰佩長刀,微卷的栗色長發(fā),翹鼻堅挺,一雙好看的狐貍眼,不復當年的刁蠻之態(tài)。
她好奇地打量著齊墨云,欲言又止。
齊墨云掃她一眼,并不隱瞞:“阿迭蜜他們,已經(jīng)離開燕國北仙州,撤至幽都山南面之丘州城。本座在那里尋著他們,又教他們西渡峽河,退入魏國地界。想必此時,阿迭蜜和敦羅長老,或許已往西京去覲見天和皇帝了罷?!?p> 拜塔詩松一口氣,正要開口,齊墨云繼續(xù)說道:“阿迭忽首領已經(jīng)戰(zhàn)死,敦羅長老也受了傷。北仙州之阿迭部落,極傷元氣,這一回,只怕要數(shù)十年才能恢復?!?p> 拜塔詩的話語噎在了喉嚨里,塞多拉林與比格列兩個男子,也只能沉默以對。
齊墨云只好自己打破了寂靜:“那個誰,哈拉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