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驕陽如火,炙烤著大地,蟬聲時起彼浮,聒噪無律,空氣里彌散著,燃燒似的氣息。
一個懷有身孕的少女,如一個鬼魅般閃現(xiàn)在她面前,少女渾身是血,眼睛著冒出憤怒的火光,長發(fā)凌亂地鋪在蒼白無血的臉上。
少女發(fā)瘋似的咆哮:“不可以,不可以,我肚子里的孩子,是阿陽的,你們不可以這么對我!”
懷孕的少女拿起門后桌子上的花瓶,滿懷怒氣地朝她扔來。
她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心臟噗通噗通跳個不停,嘴里想要發(fā)出聲音,卻怎么也喊不出來。
突然,她的身體從僵硬中擺脫,她猛地直起身來!
對面的座位上,一個戴鴨舌帽的中年男子,把帽沿低低地壓在眼睛上,也在酣睡。
男子旁邊,一位學生模樣的女孩,嘴里嚼著口香糖,百無聊賴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色發(fā)呆。
哦,原來是一場夢,安寧摸了摸額頭致密的汗珠。
怎么會做這種夢,是不是自己這次回來,終究還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她望著列車上形形色色的人,感覺哪些人好恍惚,明明就在她的周圍,但是她感覺離自己好遙遠。
火車吱呀吱呀地發(fā)出幾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緊接著劇烈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在鐵軌上繼續(xù)慣性移動了十幾米,最后就慢慢地停住了。
安寧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的女兒,小丫頭沒有受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繼續(xù)香甜地睡著。
列車上的人群發(fā)生了一陣騷動,大家不明所以的望向窗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這時候來了一個女乘務員安撫大家的情緒:“大家不要著急,列車臨時發(fā)生了一點小故障,不過半小時之內就會處理好,列車下一站到站水香市?!?p> 天上云層越來越厚,又值深冬時節(jié),車外的世界顯得又暗又冷。
伴隨著山上的松樹娑娑的聲音,一陣小而凜冽的寒風肅然吹來。
車外幾個去抽煙的大叔趕緊扔了煙蒂,回到了車上。
“媽媽,我們快要到了嗎?”女兒安安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過來,睡眼萌松的看著安寧。
“下一站就到了,我們在車上再玩一會兒,好不好?”女兒只有五歲,跟隨媽媽坐了這么久的火車,一路上沒有哭鬧,也確實乖巧。
“媽媽,看,是不是下雪了呢?”安安的聲音顯得很興奮,車上很多乘客也向窗外望去。
是的,確實下雪了呢,它們緩緩落下,動作輕柔婀娜,帶著對天空的絲絲留念,以及對大地的無限幻想。
安安此時的興奮,讓安寧想起了自己邁上火車的那一瞬間,對這次回歸的期待,但是此時此刻,列車故障停車,她竟然希望可以停的久一點。
為什么越接近這個城市,她越感到一絲忐忑不安,難道是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嗎,但是明明自己已經(jīng)準備了五年來,靠近這個城市啊。
雪花井然有序的墜落著,列車緩緩地啟動了。
“水香站到了,請在此站下車的乘客攜帶好自己的隨身物品,準備下車?!?p> 列車的速度漸漸地慢了起來。
歲末,車上的乘客比較多,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在外讀書的學生或者是在外務工的人員,奔波了一年,此刻帶著滿滿的收獲與渴盼回歸了家鄉(xiāng)。
列車還未停穩(wěn),很多人卻早已在車門口排起了長隊,歸心似箭。
“媽媽,我們也該下車了吧,我們不是也在水香下車嗎?媽媽你怎么忘了呢?”
自己又怎么會忘記呢,只不過安寧內心有種感覺,近鄉(xiāng)情更怯,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很渴望來到這座城市,但是來到這座城市之后,她又莫名其妙的感到焦躁不安。
安寧只背了一個旅行包,帶了一點自己和安安的必須用品。雖然預料到水香市的冬天會無比的寒冷,自己和安安都穿了厚實的衣服。
但是,當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寒氣裹在雪花里劈頭蓋臉地打來的時候,安寧還是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她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給安安圍上,然后把安安抱在自己的懷里,用羽絨服緊緊地裹住。
緊隨著其他人的腳步出了車站,一起出來的人群向四面八方散去,甚至有很多人一出站口,就被來接他們的家人或朋友圍了上去。
這里一定是他們日思夜想的地方吧,這里有他們的期盼,他們才這么望眼欲穿歸心似箭吧。
那么,自己呢,安寧不知道。
安寧攔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勞動路,錦繡家園?!?p>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自從高中畢業(yè)之后離開這里,安寧再也沒有來過。
安寧望向窗外,五年來水香市的變化并不大,城市的道路還是熟悉的,周圍的建筑大多還是當初模樣,道路兩旁的楊柳越發(fā)蒼勁挺拔。
安寧心里五味雜陳,她將要在這個熟悉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了。
安安趴在車窗上向外眺望,小孩子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
錦繡家園以前是用磚石壘砌的圍墻,現(xiàn)在換成了金屬的閃閃發(fā)亮的柵欄。
小區(qū)的大門也重新裝修過,更加的寬闊和莊嚴,門上面錦繡家園四個大字也是重新噴漆過了的。
這是一個老式小區(qū),面積不大,里面都是六層的樓梯房,很多樓房的墻壁和屋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斑駁的歲月痕跡。
小區(qū)里環(huán)境優(yōu)美,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木,只不過現(xiàn)在是冬天,只有幾株月季花盛開著,在冷風里搖曳著,嬌艷而倔強。
雪繼續(xù)地飄著,小區(qū)很快穿起了一層白色的薄毯。
安寧領著安安來到了六號樓上了三樓,她手顫抖著從包里拿出鑰匙開了門。這個她整個年少時光生的地方,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她夢中的地方,承載了她最重回憶的地方,終于,她又回來了。
雖然這個房子已經(jīng)五年沒有人居住,但里面卻沒有很臟亂。兩個月之前外婆忌日的時候,安寧的媽媽回來打掃過。
安寧以前的時光就是和外婆一起在這里度過的,那時的爸媽好像總有忙不完的生意,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和她們匆匆一聚。
房間略顯擁擠,兩室一廳,里面的擺設還是一些老家具,和五年前的布置差別并不太大。
安寧來到自己以前居住的房間,墻上爬山虎圖樣的淺綠的壁紙還在,她親手用貝殼和羽毛做成的風鈴也還在。
她輕輕地撫摸著屋里的每一件物品,仿佛在給它們說,久等了,我,回來了。
“這就是媽媽以前生活過的地方嗎?好漂亮!”安安揚起胖嘟嘟的臉蛋問。
“對啊,我們以后就在這里生活了,好不好?”
“太好了,安安喜歡這里?!?p> 此時已經(jīng)下午三點了,安寧感覺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家里的生活物品還需要去購買,幸好小區(qū)門口就有一個大超市,和安安一起去逛了兩次也采購得差不多了。又去物業(yè)把水電暖氣通開,很快屋里就暖和起來。
在外面隨便吃了一點東西,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安寧和安安就都睡了,坐了那么長時間的火車,她們兩個都累了。
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枝,柔軟地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指尖輕輕的劃過畢業(yè)照片上的每一人的臉,那是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龐,十七八歲人生最美時光的刻印。
安寧坐在沙發(fā)上不禁百感交集,五年時光匆匆而過,你們還好嗎,現(xiàn)在在哪里,過著怎樣的生活,身邊陪伴你們的人都是誰?
安寧用纖柔而顫抖的手指滑向一位高個子的少年,少年自信而陽光,平頭更顯干凈利落,眉毛細長,鼻梁高挺,嘴角微微上揚,潔白的牙齒若隱若現(xiàn)。
這少年就是馬芷陽,是他引導安寧重新來到這座城市。
馬芷陽呀,我現(xiàn)在回來了,只是你是否還在這里,也或許,你現(xiàn)在身邊已經(jīng)有人陪伴了吧?
記得上學的時候,你可是我認識的男孩中,最受女生歡迎的一個呢,何況你現(xiàn)在應該變得更帥了吧。
曾經(jīng)她也無數(shù)次的在心里恨過這個少年,可時過境遷,現(xiàn)在他成了她心里最柔軟的思念。
安寧輕輕地靠在沙發(fā)上,任陽光肆無忌憚的撲在臉上。
那是五年前的一個夏末,安寧記得,那天的雨特別的大,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安寧坐在爸爸的車里,車窗緊閉,車里的氣壓顯得格外的高。
高考結束了,爸爸媽媽聯(lián)系了美國的學校,安寧即將離開這里遠赴美國讀書。
再見了,水香市,再見了,水香一中。
突然,馬芷陽的身影出現(xiàn)在雨中,少年奔跑著想要追上車輛,雨水順著臉頰流下,腳下的雨水被踩得濺起很高,打在他白色的襯衣上。
少年奔跑著,吶喊著,但是車窗緊閉,加上外面雨水滂沱的聲音,安寧什么也沒有聽到。
“要不要停車,寧寧?”是爸爸的聲音。
“不要,爸,走吧?!卑矊庌D過臉來,望著前面積水的路面。
把該說的都說了,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你像大雁,你應該有自己的燦爛前程。
少年的身影越來越小,雨卻越下越大,天地之間一片朦朧,明明是午后時分,卻如夜幕將至一樣昏暗。
車內一片安靜,時空好像都已凝滯。安寧靠在后座上,什么也不想說,心里卻亂成了一團麻。
孩子,孩子要怎么辦?不管這件事情到底是誰的錯,不管這件事情對自己心里的傷害有多大,但是孩子是無辜的呀,難道真要讓她在孤兒院生活嗎?而且,那個孩子很有可能就是馬芷陽的。
馬芷陽,想到這個名字安寧心頭又被柔情的水波激蕩了一下,自己絕對不能把馬芷陽的孩子弄丟了。
“爸爸,停車,快停車?!卑矊幍穆曇舭l(fā)抖近似咆哮。
“寧寧,你還有什么事嗎,怎么了?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再有什么事耽擱就來不及了?!?p> 安寧拍打著窗戶,不管車子還在快速行駛,倔強地拉開了車門,安爸爸見狀趕緊停下了車。
“吱…咣…”孤兒院的黑色鐵門關上了。大雨沖刷著這座小院,聽不到周圍的任何聲響。
安寧懷里此時抱著一個沒有滿月的嬰兒,雨水打在安寧一手撐起的傘上,嬰兒的哭聲被大雨淹沒。
飛機起飛了,離地面越來越遠,離水香越來越遠。安爸爸和安寧并排坐著,孩子在安寧的懷抱里熟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