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將軍!”一名士兵沖進中軍帳,右眼中插著拗?jǐn)嗟募?,鮮血順著臉頰淌到胸甲上,周身上下散發(fā)的熱力讓他像支燒了一半被崩出火爐的木炭。
“黎校尉的騎兵營全體陣亡,敵人已經(jīng)打到城……”話沒說完,士兵倒地,不知死活。
在太師椅上坐了大半夜的鴻鈞聞訊再也按捺不住,放聲喊軍醫(yī)入內(nèi),自己起身就要沖出中軍帳,被年輕的副官一把攔住。
“將軍不可,”副官語氣禮貌但不恭敬,神情悠閑而不耐煩,常見于一些不太敬業(yè)的保姆對待不聽話的小孩子。
副官與守城的其他將官穿戴打扮類似,棕色長袖戰(zhàn)袍外,套著青灰色胸甲與披膊。頭發(fā)也跟那個時代的男人們一樣長,并在頭頂挽髻。然而副官的相貌過于超前,眉毛細(xì)而精致,離眼睛太近,皮膚白嫩得不像習(xí)武之人。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關(guān)鍵是眼神,有種與周圍一切人和事的疏離感,仿佛山崩地裂也奈何不了他這塊鋼化玻璃。
反觀鴻鈞,日曬雨淋的粗糲皮膚呈暗紅色。兩條劍眉末梢伸進頭上戴的銅盔里,與眉心處的雙雀紋共同構(gòu)建出一只展翅的雄鷹。只有下顎處的長須飄逸如道袍,似在暗示他本有的身份。
是啊,他這位主帥出去又能做什么,和敵人肉搏嗎?今晚死的還只是他的官兵,明早兇殘的黃衽十萬蠻軍會沖進城里燒殺劫掠,連無力出逃或不肯棄家的老弱婦孺都不放過。到了那一刻,他會帶上沅茉逃走,他還真能“出手”不成?他要是那么做就干擾了世間的因果,也違反了他和“那些人”的約定。不出幾日他會被召回問責(zé),喪失現(xiàn)有的一切權(quán)限,從此別想涉足這個塵世,自然也無法再見到沅茉。
而他原本計劃這次戰(zhàn)役結(jié)束后就向她提親的,他無法想象今后沒有她存在的那些晨曦和黃昏??伤婺茏龅揭娝啦痪龋吭趺唇懈蓴_因果了?也許冥冥之中就該有他這樣一個異人出現(xiàn)。瞧人家佛國,這些年來一個個忙著下凡普度眾生,口碑可比道門強多了。再說,沅茉會怎么看他?她那么善良,有天當(dāng)她得知他的真實身份后定會鄙視他今日的無所作為。
“讓開!”鴻鈞伸臂將副官推至一旁,“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p> “鴻鈞,”副官帶新式合金氣息的嗓音于背后拉扯著正在出門的主帥,“你可真是瘋了?!?p> ******
半炷香之后,主帥鴻鈞登上城頭。放眼望去,散布在城外野地里的火光將夜空下灰白色的云層照得清晰可辨。搖旗吶喊聲、瀕死之際的哀嚎、大動脈破裂后血液噴涌而出的悶響就在城墻邊下,不過黃衽軍大部隊還位于幾里之外。
鴻鈞先是抬起右臂,在空中畫了只歪歪扭扭的蝌蚪,一團比夜色還要漆黑、近似虛無的黑影便在空氣中定型。又抬起左臂,給黑色陰魚添了只互補的白色陽魚。比白日的天空還要亮,讓人想起星際戰(zhàn)艦船頭射出的白光。這期間有支末尾燃著火的利箭從下方飛至,還未觸及陰陽魚便已被震成粉末。
實際上這兩條魚還有別的名字,白色的叫“物質(zhì)魚”,黑色的是“反物質(zhì)魚”。你要問怎么道門也玩高科技嗎?我就問如何區(qū)分法術(shù)與科技?便如時間與空間本是一體,看不到全貌的人才當(dāng)做兩種截然不同的事物。
鴻鈞隨后左右手各握拳并伸出十指,分別點在陰陽魚的兩只眼睛處。原本靜止的兩條魚活了,旋轉(zhuǎn)著、糾纏著朝前方敵軍所在地上空奔騰而去,體積迅速漲大到能覆蓋一座城市。剎那間,方圓百里的地區(qū)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原本站在鴻鈞身邊的守衛(wèi)們一個個抱頭伏地,明日天亮后他們便不會記得主帥今晚做過的事。而閃電擊落之處必有成群結(jié)隊的黃衽蠻兵倒地,不會斃命,只是身體虛弱到若干年內(nèi)都不再有格斗的力氣。上天有好生之德,鴻鈞此刻是在替天行道。
下落城頭后鴻鈞也沒回中軍帳,直接去自己府邸倒頭就睡。憑一己之力放倒黃衽大軍,明早不明就里的百姓們定會以為有天神領(lǐng)著天兵前來相助,那些神話傳說不都是這么來的?總得找個自己能接受的解釋。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沐浴,穿上干凈的便裝。午飯后他要去見沅茉,這也許是最后一次相會,他要以最佳的狀態(tài)去見她。
李沅茉本是鴻鈞手下一名將士的女兒。生母早亡,父親娶的填房一直無后,對待繼女還算不錯。去年父親隨鴻鈞出征時陣亡,鴻鈞前去安撫家人,這么著認(rèn)識的。其后有消息傳來,黃衽立誓要拿下這座城,后母央沅茉隨自己一同出逃,沅茉不肯。目前一人與兩個老仆住在城西空蕩的宅子里。
鴻鈞也沒帶隨從,照例先去了趟集市。因著昨晚的攻城,集市上無人擺攤,只有路邊一家家的小店還正常營業(yè)。鴻鈞買了只醬鴨,打了一壺酒,拎著走去李府。李府大門牌匾上的“赤膽忠心”四個字還是鴻鈞親筆提的。開門的老仆見到他,只是簡短地問了聲好,接過食物后自行去廚房。
鴻鈞熟門熟路地穿過褐瓦白墻的走廊,踏著圓石子鋪成的小路走去小姐住的院子。窗戶是敞開的,窗外種著的馬醉木上結(jié)滿一簇簇的小白鈴鐺花。無論外面鬧成什么樣,這方角落總是恬適靜謐的。但見沅茉穿件粉白色的留仙裙,頭挽雙螺髻,細(xì)長的眉眼如花瓣上的紋路,簡直就是鈴鐺花仙下凡。纖纖玉手各握一只啞鈴,正在客廳里練肌肉呢。
“等等!”圣章打斷正在講故事的小羽,“此處的描述,是不是與事實不符???既然是大家閨秀,不太可能在家里舉啞鈴吧?繡個花,彈個琴,畫畫都挺好的?!?p> 噢——完蛋嘍!有人捅馬蜂窩嘍——陌巖兩肘支著桌子,雙手按住臉的下部,在心里頭幸災(zāi)樂禍。兀自狐疑,鴻鈞老祖的這段經(jīng)歷小羽是從哪里得知的?像是一夜之間忽然弄明白的,難道昨晚她去見了什么人?這段經(jīng)歷與鴻鈞后來變?yōu)闄C器人有關(guān)么?
“大家閨秀怎么就不能舉啞鈴了?”比鈴鐺花仙還要水靈的母夜叉反問道,“無論男女老少都要多運動。你既然是無所不曉,應(yīng)當(dāng)明白運動能增強免疫力,降低血壓血脂,加速大腸蠕動,對肝癌、腸癌、肺癌等都有顯著的預(yù)防作用。合著只能你們男人享受這些福利,???對你們來說,女人最好各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被你們揍的時候都無力還手是吧?”
“我沒說只有男人……”圣章上身后仰,右肩幾乎貼到祁哥身上去了。祁哥則用那兩只小眼睛憐憫地望著陌巖,像在說你找了這么個母老虎,以后有你受的。
母老虎站起身,伸手拍著圣章面前的桌面,“哼,就看平日,你們對女人的審美觀多么病態(tài),完全是基于大老爺兒們自身享樂。讓老婆年輕的時候給你們生孩子傳宗接代,等年老色衰了最好全得乳腺癌、前列腺癌死掉,好為你們的新老婆讓路是不是?”
丫頭,陌巖將臉扭向另一邊,女人得不了前列腺癌。卻聽小羽忽然問他,“師弟,你認(rèn)為呢?”
陌巖瞬間抹平臉上的表情,轉(zhuǎn)過身來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小羽的話?!耙牢艺f,這位沅茉小姐應(yīng)當(dāng)在后院打靶?!?p> 言畢,拾起小羽的空水杯,去給她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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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鴻鈞還未走近后院,就聽到“砰砰”巨響。走過去一瞧,沅茉頭戴保護聽力的耳罩,右手握著支百瑞塔 92Xi-SAO,是他年初送她的禮物,正在打靶。嗯,不錯,槍法進步很快,靶上的彈孔都在九環(huán)十環(huán)徘徊。
沅茉見他到來,收了手槍,摘掉耳罩,隨他進廳里飲茶。
“今兒早聽街坊說,昨夜請來了天兵天將?”入座后,沅茉雙手捧茶,遞到鴻鈞面前。
打了勝仗本該高興,鴻鈞但覺一團酸酸漲漲的淤氣頂在心口處,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
“若是剛沏的茶可能會燙嘴哦,”圣章小聲提醒道。被小羽瞪了一眼后以手捂嘴。
“沅茉,我可能,”鴻鈞用他那對長滿繭子的大手握住沅茉細(xì)嫩的小手,“要離開了,去一個你去不了的地方。唉,我原本并非這個世界的人。”
據(jù)民間傳說,“若言有,不見其形;若言無,萬物從茲而生。八表窮窿,漸漸始分。下成微妙,以為世界,而有鴻元?!兵櫾?,就是他鴻鈞。
又言,“盤古生太極,兩儀四象循。一道傳三友,二教闡截分。玄門都領(lǐng)袖,一炁化鴻鈞。”
什么意思呢?他鴻鈞是跟著這個世界、這個六道一同產(chǎn)生的。目前宇宙中的暗物質(zhì)與暗能量加起來占了95%,咱們?nèi)庋劭梢姷倪@5%本來也是不存在的,是祁哥那個世界里的人給造出來的。如果一定要具體到某個人,那就是祁哥口中的“老大”??偣こ處焺t為盤古。
鴻鈞的主要職責(zé)是常駐在這個世界中,哪里出了問題由他來修修補補,類似于大樓管理員兼維修工。緊隨其后過來的,才是元始天尊。天尊的任務(wù)是維護六道安全,尤其要留意曜武智菩薩、陌巖佛陀這種有能力毀滅世界的危險分子。
那佛門又是怎么回事呢?佛門與暗物質(zhì)世界并無關(guān)聯(lián),是參透了生命的本質(zhì)、自辟蹊徑跳出六道輪回的能人。要問祁哥那些暗物質(zhì)世界的造物主們也覺悟了么?并沒有。他們類似于研究生命工程、腦機界面、人工智能的專家,只是掌握了操縱物質(zhì)世界包括生物體的一些技術(shù),靈魂上依然是貪嗔癡慢疑五毒俱全的凡人。
總之,暗物質(zhì)世界給鴻鈞老祖與元始天尊定的規(guī)矩是——你們有無上的權(quán)利,也可以投身輪回玩玩,但不能在與工作無關(guān)的事務(wù)中干擾六道因果。這當(dāng)然就包括,不能與六道中人戀愛生子。否則孩子被人欺負(fù)了呢?孫子重孫子被綁架了呢?流浪街頭?你就不可能再置身世外。
回到故事中,沅茉聽鴻鈞道出實情,并未顯露吃驚不解,只是語氣中添了淡淡的哀傷?!版缰獙④娊^非凡人,卻沒料到緣分如此之短。你以后,還能回來看我嗎?”
鴻鈞搖頭。他這次算嚴(yán)重違規(guī),被撤離六道后會有其他人來頂替他的職責(zé),不會再有機會回這個世界了。
沅茉嘆了口氣,“那我們的孩子就永遠(yuǎn)見不到父親的面了?!?p> “什么?”鴻鈞這回是真慌了。這倒不是因為他又犯一條規(guī)定,是他無法想象將有個親生骨肉被他永久地拋棄在另一個世界。不行,他一定要想辦法回來,哪怕這意味著今后開啟逃亡生涯。
“別擔(dān)心,我會好好將他撫養(yǎng)成人,”沅茉說到這里,去一旁的案臺上取來紙筆?!澳阋仓牢易R字不多,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p> 鴻鈞手握毛筆,過了半晌心情才得以平復(fù)。略一思索,試探地問沅茉,“若是男孩,就叫鴻大寶,女孩叫鴻小羽怎么樣?”
聽故事的圣章翻了個白眼。
起好名字,二人一時無話。鴻鈞想到自己就要離開,沅茉雖識字不多,可能歌善舞。提議,“不如我淺唱一首,茉兒以舞相合,如何?”
于是,鴻鈞腦中回想著過去這一世的戎馬生涯,即興作了一首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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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圣章又一次打斷小羽,“一個人即興作詞自唱自跳是可行的,我也能做到??蓛蓚€不同的人,事先如果沒排練過,怎么可能一個人即興唱歌,另一個跳出來的舞就剛好與歌契合呢?”
小羽哼了一聲,“你這種才出生幾個月、從未談過戀愛的小毛孩自然是理解不了的了!只要二人心意相通,這有何難?我跟我家大寶都干過不止一次了?!?p> 圣章依然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小羽離開座位,走到桌椅旁的空地上站好,沖陌巖道:“大寶,咱們現(xiàn)在就演示一下,給那些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家伙們開開眼。”
陌巖用手指輕敲著桌面,試著代入鴻鈞那時那刻的心情,隨口唱道:
“混沌伊始,天地一口靈氣吹,
“陰陽乍裂,六道翻滾起輪回。
“負(fù)使命,永世堅守中,
“獨領(lǐng)寂寥滋味。
“藏深情,百轉(zhuǎn)柔腸里,
“夜難寐。
這期間,上世為七仙女的小羽在桌椅墻壁的狹小空間里娑婆起舞,騰挪閃躲。時而有開天辟地的壯闊,時而做情詞悱惻的婀娜。陌巖見原本站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小圓筒機器人滾動著腳底的滑輪,移到長會議桌的另一端。機器人沒法坐,就一直站在桌邊觀望,祁哥和圣章也不理會。
陌巖接著唱道:
“戎馬征戰(zhàn),麾下舊士成新鬼,
“傲立城頭,十萬蠻軍只手摧。
“憫眾生,無悔觸天規(guī),
“唯嘆骨肉何罪?
“許佳人,鐵樹開花那日,
“我必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