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趁夜色趕路。隨著頭頂天空由深藍轉為漆黑,星星也更加密集和明亮。從來都有這么多顆星嗎?小羽搜索著記憶,感覺今晚的數(shù)量多得有些不正常,盯久了讓人起雞皮疙瘩。樹的黑影在星空下方鋪展開,烏鴉三三兩兩地從敗葉枯枝中探出腦袋,試探地拉扯著聲腺,“哦——啊啊啊、哦——”瘦得皮包骨頭的山貓和豺狼游走于亂石荒草之間。無論在鬼王的地盤還是行走著的高僧們眼中,它們不過是幾盞忽閃的眼燈。
愛長老和研磬走在最前方,中間是雪茗,小羽筑山殿后。小羽注意到研磬這一路話不多,也許跟其余三個平輩沒什么共同語言,是愛長老到來后他才提起興致的。其實雪茗對研磬這位隔壁寺的師兄,憧憬與傾慕之情溢于言表。研磬卻很少主動同她搭話,大概因為出家人要避嫌?小羽受陌巖和隴艮等人的影響,對戒律這些東西向來不怎么在意。覺得這倆人同樣仙氣繚繞,挺般配的一對。
而研磬對筑山看起來平和禮敬,小羽總覺得這二人之間有股看不見的斥力,像兩塊呼呼向外吹著風的陽極,讓夾在其中的人口干舌燥、頭發(fā)上滿是靜電。按說筑山是大學畢業(yè)后出家的,應當借這次同行的機會多向研磬請教佛法,或者十八寺的歷史內(nèi)幕啥的。研磬也可以向筑山了解一下外面的塵世啊,換成她小羽一定會這么做的。
“長老,”前方的研磬問道,“晚輩聽說八個月后的法會上,貴寺打算組織一場佛學辯論賽。不知您老能否多透露點信息?”
“哈!”小羽忍不住笑出聲。倒不是笑研磬的問話,因為這時的她正戴著兮遠送她的照魂眼鏡,邊走邊東張西望。今次大家請筑山一同行動,主要是為了無量寺的一樣寶貝——獨眼木魚。一敲之下,邪祟們紛紛現(xiàn)形。小羽這兩天暗地里琢磨,所謂的鬼魂,也就是只有魂、沒有實體的生命。她這副眼鏡既然能看到普通人的三魂,那對鬼魅應當也有作用的吧?
所以爬坡開始后就戴上眼鏡,一路還真讓她撞見不少??矗沁叺膩y石堆后飄著一條藍色弧線,只有一條,所以這位鬼先生只剩下“地魂”了……另一棵樹冠的頂上掛著紅藍黃三色……
又聽愛長老笑呵呵地說:“不止一場,要比七場呢。其實早就該舉行了!想當年我?guī)煾笍V音長老在世之時,身為佛門公認的玄鑒高士,智慧廣博,心地慈悲。由他來總領十八寺,無不心悅誠服。
“他老人家涅槃后,我們仨徒弟自忖才疏學淺,無人敢接替恩師之位。其他寺的長老們出于對家?guī)煹淖鹬?,也無人邁出這一步。這些年來,十八寺一直群龍無首。如今剛好借法會的機會,選一位佛學與內(nèi)功修為俱優(yōu)的新領袖。最好年輕一些,有抱負有干勁兒的,不似我們這幫行將就木的老筒子。另外,藥師佛祖不是要親臨法會現(xiàn)場么?由他老人家做評判,哪個敢有異議?”
“沒錯!”小羽摘下眼鏡,朗聲說道,“當年你們的師父圓寂,是因為同鬼王父親殄肅君斗了個兩敗俱傷?,F(xiàn)在鬼王計劃著將他爹復活,所以你們也得趕緊搞個擂臺賽,再選個冤大頭出來。萬一殄肅君活過來,就讓那個人去送死。”
“噗!”小羽身邊的筑山原本在喝水壺里的水,冷不丁地笑噴出來。
前方三人止步,一齊轉身后望。愛長老抬手指了一下小羽,“丫頭是不是老喜歡把人往壞里想?倒是話糙理不糙,萬一殄肅君真的活過來,夠咱們十八寺喝一壺的,到時總得有個話事之人吧?一團散沙可對付不了那個魔頭。我們老一輩雖不在乎舍棄這副舊皮囊,畢竟沒那個精力了。當然也不是要送誰去死,仙鷲寺會全力支持這位新長老,到時將敝寺幾千年流傳下來、只有本寺方丈才有資格閱讀的《灴灺集》贈與此人,我們師兄弟三人都還沒碰過呢?!?p> 說到此處,幾人剛好有些倦了,找了個避風處坐下。長老接著剛才的話題,對研磬說:“我雖不常出寺,可也聽聞研磬長老在新一輩中,學問修為首屈一指。這幾年居然靠研習《攝大乘論》開創(chuàng)了一套內(nèi)功心法,當真后生可畏!”
《攝大乘論》?小羽記得陌巖介紹過,這是大乘佛教瑜伽行唯識宗最重要的經(jīng)論之一。陌巖還說,這部論不簡單,與“六經(jīng)十一論”中其他的經(jīng)典不同,仔細研究的話可以挖掘出很多奧妙。嗯,他們?nèi)紵魩熼T都是唯識宗的對吧?
小羽那時在白鵝甸剛開始接觸佛教,聽過介紹后,總結道:“簡單說來就是,念佛凈土法門是給文化程度不高的老頭老太太預備的,禪宗適合悟性最高的那一群,而唯識宗專門滿足你們這些科學怪人推理狂們的癖好,對吧?”
陌巖被她的童言無忌震驚了,“法、法門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說到最后都是修心。天資聰敏之人有時會被自己的才智困住甚至誤導,反倒不如心思單純的普通人一心念佛更容易得道?!?p> “那得道之后也有高下之分啊,”小羽反駁道,“佛陀們并不是寺廟里畫得那般千篇一律,也都有個性和水平上的差異對不對?比如你們?nèi)紵魩熼T都是靈光之人,你跟你師父長得還好看。其他的成了佛后照樣傻不拉幾的,我跟他們說不了幾句話就開始不耐煩。還什么‘無分別心’……”
“哎,你怎么知道的?不是、小丫頭別亂說,根本不是這樣,沒有的事。”陌巖罕有地著急了,竟然語無倫次起來。
小羽暗笑。那時的她還沒去過佛國,這些當然是聽大魅羽告訴她的。
“總之,”對面的愛長老接著說道,手中把玩著一只巴掌大的黃綠色葫蘆,“我們幾個都很看好研磬長老。仙鷲寺雖然門人弟子眾多,要么博學但老實迂腐,修為好的又缺少濟世的胸懷和領導能力?!?p> “長老謬贊,”研磬沖愛長老行單掌合十禮,“貴寺和其他兄弟寺人才濟濟,各有所長。晚輩詢問辯論一事,只是期待能有機會向各位同僚請教。十八寺雖同在仙鷲省,平日里聚在一起切磋佛法的時候并不多。當然,如果最后長老們不介意晚輩德不配位,晚輩自當盡全力擔此重任?!?p>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呢。小羽望了研磬一眼,才留意到剛剛經(jīng)歷過樹林里的變故,其他人雖不能說灰頭土臉,衣服上的木塵是抖摟不掉了。研磬卻如來時般一塵不染,那身白色僧袍像雨后湖面上新抽出來的蓮花瓣,或者新鮮的大蒜剝掉皮后露出的蒜瓣,是種帶著濕氣的純凈。
“我看,平日可以多舉辦一些類似的交流活動,”筑山說道,“像俗世里的科研機構,定期開學術會議,出版雜志在各寺傳閱?!?p> 愛長老笑了,“確實聽到過這樣的提議,其他地區(qū)的佛寺群落也有類似的模式存在。但一部分老人認為,出世法畢竟不同于入世法,爭強好勝之心一起,容易破壞靜修?!?p> “長老的也話有道理,”筑山點頭稱是。
待一行人起身繼續(xù)趕路,小羽問他:“你不是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么?能不能從理論的角度分析一下‘越臟越干凈’這種現(xiàn)象?”
換成別人,也許根本不知道她在問啥。筑山顯然聽明白了?!澳遣痪褪悄骒芈??正常說來,宇宙中所有封閉系統(tǒng)的熵都應該是不斷增加的。熱量從高溫物體流向低溫物體,每個人從生到死經(jīng)歷成、住、壞、空。東西越用越舊,越臟。凡是能逆轉這些過程的,比如法術,參禪打坐修行,長生不老,都是逆熵。”
說完后斜睨著小羽,“鬼心眼子也算?!?p> 是了是了,姚誠在龍螈寺景蕭長老的禪房里也說過類似的理論。想到這里,小羽抬起頭來,綠色帽檐下的小臉情不自禁地沖著筑山綻放出一個笑容。是十六歲女孩望著心上人時的笑,美好真誠,貨真價實,不打折扣。既無千金小姐的居高臨下,亦非心機女的故作矜持。這對她來說可算得上難得了。
筑山面上神情一呆,腳下的步伐跟著放緩。一時間,圍繞二人的清朗夜色變得朦朧起來。環(huán)境背景人物歷史都在淡去,只剩一個氣泡中相互凝視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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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好像不大對頭呢,”一直安靜不語的雪茗忽然大聲說道,“都走了兩個多鐘頭,怎么還在上坡?”
奈呺灘那片低洼地的南方是座高坡。一行人剛才穿過一道橫在坡中央的樺樹林,里面的樹木又高又密實,像人工種植的一睹防護墻。幾人的腳步都不慢,又走了這么久,林后的高坡盡頭卻依然止于前方的夜空。
“我上去瞅瞅。”小羽雙腳離地,身子不疾不徐地騰空。升到大概百米高處,見后方的道路確實是一路下行至火車站。前方的高坡大概還有七八千米長的樣子,隨后如懸崖一般戛然而止,如世界的盡頭。
落地,同愛長老匯報所見?!按_實有些奇怪,”長老語氣平靜地說,“28年前我們來這里的時候不是這樣,是先上坡再下坡……再走一陣子看看吧?!?p> 四個年輕人于是跟著長老繼續(xù)前行。起風了,風倒不是太大,但嗚嗚叫個不停,似乎整個世界都在它的掌控之下。好在坡頂越來越近,還有幾百米就到頭了。
“喂,那個什么辯論會,”小羽低聲問筑山,“你要不要去試試?”
“我哪有那個實力?”他說這話的時候仰著頭,不知在看什么東西,“何況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就算勝出,其他寺的長老未必聽我的?!?p> “試試唄,”喜歡看熱鬧的小羽掰著手指頭幫他分析,“只是辯論而已。你剩下這幾個月惡補一下佛經(jīng)知識,斗嘴我最拿手了,可以指導你。你要是水平爛,那你根本辯不過研磬,不存在當選的問題。你若能把他勝了,那你就非常厲害了啊,其他人為什么不服?再說了,誰規(guī)定的兩軍交戰(zhàn)必須主帥親自上陣?你當了頭兒,可以派研磬去打前鋒嘛。他要是老板,派你去,那才叫送死?!?p> 他哼了一聲,“這次的辯論可不僅是動嘴?!?p> “???還要拳頭出真章?”
“你不懂的,”筑山看完夜空,前后張望了一下,“內(nèi)功修為若是不夠,堅持不到辯論結束就會吐血身亡。所以辯論前都要立生死狀,跟你說的打擂臺沒什么分別?!?p> “有這么嚴重……喂我說,你老是仰著個腦袋看什么呢?”
“看波紋?!?p> 波紋?波紋一般發(fā)生在在水面上,這里又沒水。小羽也仰起頭,咦,原本靜謐不動的繁星像水面上的倒影在夜風吹動下晃個不停。這是怎么回事,云霧或者熱氣的緣故?
就在這當口兒,小羽察覺到不對勁兒了。她的兩條腿有強烈的失衡感,身子似乎要向前撲倒。不光她不對勁兒,整個世界都在傾斜,前傾,再前傾。
不會吧,這是天和地要翻轉過來?小羽從來不是個膽小的人,可此刻的她也有些害怕了。這種大規(guī)模的變動本身具有震懾力,讓人愈發(fā)體驗到自己的渺小。她會騰空術,前方那幾人也都是會法術的,就算天地翻轉也傷不到,但筑山還是凡人一個。想到這里,她伸手抓住筑山的小臂……
還好,轉動又停止了,她和其他人以及高坡上的石土并未發(fā)生移位。原本正在上坡的一行人在即將到達坡頂?shù)臅r候變?yōu)橄缕?,也就是說山坡由身前移至身后。而高高在上的漫天繁星竟然變?yōu)橐黄蠛械牡褂?。怪不得剛剛看到波紋了呢,也許之前橫在諸人頭頂?shù)囊恢笔沁@個湖?
幾人靜默無語地走上前,走到本應是坡頂?shù)奈恢?。確實是湖邊,腳底的石土和荒草被細沙取代,四處散落著水藻。小羽正打算撿起塊石頭,扔到水面上,聽雪茗低聲叫道:“看,那邊有個人!”
小羽轉身,朝雪茗所指的西邊望去。在湖水與岸交接的地方停泊著一艘木船。岸上站著一個人,女人,穿一身棗紅色長袖連衣裙。一頭披肩發(fā),背對著新來的幾人。按說夜風從西北方向源源吹來,就算是死人,頭發(fā)和裙擺也應當會隨風而動。女人周身上下卻是完全靜謐的,像是被定格在時空的某一個點上。
“嗯,”小羽點點頭。附身拾起一顆石子兒,手腕一抖,朝著湖面扔過去。以她的手勁兒,這一擲之下至少能打出幾十個水漂兒,可以挑戰(zhàn)世界紀錄。石子兒卻在初次接觸到水面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