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卡】
毛遂自薦
《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記載：秦軍圍攻趙國都城邯鄲，平原君趙勝去楚國求救，門下食客毛遂主動請求一同前去。到了楚國，毛遂挺身而出，陳述利害，楚王這才派兵救趙。成語“脫穎而出”也出自這個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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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雪如期而至。
邯鄲城大多數老百姓的屋頂和房檐已經喪失了抵御風雪的功能，因為它們不翼而飛了。也不知是哪個部門搞的強拆，真是缺德至極！在這些被拆得只剩骨架的屋子里，釘子戶們……額，確切地說，是一些衣衫襤褸的老人、女人和小孩，他們瘦得像剔光了肉的排骨，在冰雪肆虐下瑟瑟發(fā)抖、哀聲連連，那聲音，哪怕在大白天聽來也是如此瘆人。
清晨，從平原君趙勝的府邸開出一輛八匹馬拉的豪華大車。八匹馬都是精心挑選的關外名馬，高大威武，體態(tài)莊嚴，氣質高貴非凡，傲氣不可一世。二十個同樣體態(tài)莊嚴、氣質非凡的男人排著隊上車，他們相互點頭示意，面色凝重。排在前面的十九個人穿著無比華麗，清一色的貂皮大衣，頭頂玳瑁制成的帽子，刀劍飾以珠玉，臉上泛著明顯是營養(yǎng)過剩才會有的油光。只有走在最后面的一個人，穿著普通的棉襖，身上沒有一件配飾，也沒有一點多余的贅肉，看起來瘦削精干，雙目炯炯而深邃，仿佛能夠透視千里。他用沉穩(wěn)而銳利的目光凝視著周遭的一切，好似一只其貌不揚的禿鷲，渾身散發(fā)出一種不合群的氣息。
二十個人有序地上車坐好，“禿鷲”蜷縮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大車緩緩開動，前面還有一輛四匹馬拉的豪華馬車在帶路。這群人是趙勝的門客，他們的主人，就坐在前面那臺車里。那臺車上下綴滿金銀飾件，通體飾有精美絕倫的彩繪，蓬蓋上覆有絹帛，窗簾也是桑蠶絲質地的，都趕上帝王出巡的排場了。
十二匹稀世罕見的寶馬，拉著兩臺因乘客體重和金銀墜飾都嚴重超標而重如千鈞的香車，喪失了曾經馳騁疆場的那種銳氣，不比餓了半個月的騾子好得到哪去。這場景要是被寶馬們的征服者趙武靈王看到，非得氣得下凡來不可。
車上的乘客大多心事重重，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乘坐的這臺豪車，很快就要變成靈車了。白雪皚皚，前途茫茫，他們這次跟著主人出使楚國，可不是去觀光游樂看美女的，而是去搬救兵。秦國鬼子已經把邯鄲圍了好幾個月，國家危在旦夕。主人說了，此行如果不成功，邯鄲必亡，你們一個也活不了。但楚考烈王是個不折不扣的“考拉”，安于現狀，沒有抗爭精神，前陣子被秦國佬揍得屁滾尿流，都城和宗廟都丟了，他也無動于衷，現在躲在一處暫時安全的旮旯里繼續(xù)鶯歌燕舞，想要讓他重新雄起談何容易？因此，趙勝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準備，文的不行，就來武的，就算拿刀架在“楚考拉王”脖子上，也得逼他就范。傻子都知道，這個計劃無比兇險，根本就是去送死。
只有“禿鷲”一臉淡定，目光始終如炬，沒有一絲游移，也沒有一絲害怕。
為了緩解車里壓抑的氣氛，一個門客建議大家來嘮嘮嗑，他首先發(fā)言：“主公有情有義，乃當世豪杰，能被他收入麾下，真是人生之大幸。國難當前，我們能有幸被選中參與此次行動，臨危受命，視死如歸，一定能夠馬到成功，力挽狂瀾的！”旁邊的人紛紛附和：“是的，是的”。
見大家都附和自己，這人很是得意：“咱們主公的人品、能力，那可是公認的好??！舍小家為大家，是他一貫的作風……哎，你們還記得那個跛子嗎？就是主公以前的鄰居。一天，他瘸著腿經過門口，看到主公漂亮的小老婆站在那，一下看呆了，結果被石頭絆倒摔了個狗啃屎，美人忍不住捂嘴笑了一聲。跛子認為人格受辱，勃然大怒，吵著鬧著跟主公告狀，非要殺了這個美人雪恥不可。主公覺得跛子小題大做，安慰他一番就算了。結果家里門客認為主公重色輕友，紛紛散去。于是我去勸主公，要以大局為重。主公醒悟過來，提著寶劍沖進內室便結果了那女人，還把人頭送給跛子當球踢。大伙都覺得十分解氣，對主公也是敬佩有加，于是走了的人紛紛回來了，四面八方的賢人義士也紛紛來投奔。”
說完這話，這人以為大家一定會夸他識大體、懂得替主人著想，誰知旁邊有人接嘴道：“要我說，這跛子也太較真了，一個大老爺們，非和娘們過不去?！币痪湓?，嗆得他咳嗽了幾聲，神情頗為尷尬。
“我看哪，跛子是嫉妒主公家里美女如云，犯了紅眼病！這樣的人可不少呢！”接嘴的人繼續(xù)說：“主公不就是多娶了幾個漂亮老婆嘛，前幾天又被人揪小辮子了。真是前腳走了瘸腿驢，后腳又來個一根筋。本來咱們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每天大魚大肉沒斷過，晚上繼續(xù)篝火晚會吃燒烤。誰知道，我們常去的那家餐館老板的兒子李同是個一根筋，跑來諫言：‘戰(zhàn)火之下，民不聊生，可是您老的后宮，還有一百多個姨太太和***，整天吃的是肉，穿的是絲，水池里還養(yǎng)了好多只老烏龜。而老百姓如今穿著破洞的衣服，糠都吃不起了，開始易子而食；您家里擺滿器物鐘磬，老百姓卻拆了房子當矛矢。這樣下去，邯鄲馬上就完蛋了，看您到時上哪享福去！’主人被說得沒辦法，只好把家里的奢侈品和糧食拿出來犒賞軍隊，讓他的妻妾們全都拎著搟面杖和搓板參軍，自己也跟打了雞血似的，決定去楚國搬救兵。這下咱們的好日子可到頭了，別說是榮華富貴了，說不定連性命都保不住咯。”說罷，這人長嘆一聲，吐出一口的頹喪，瞬間這股氣息就彌漫了整個車廂。
大家的臉黑的黑白的白，好像馬上要奔赴刑場了似的。只有蜷在角落里的“禿鷲”一臉輕松，用一種看笑話的眼神瞅著身旁的旅伴們，偶爾拿起腰間系著的行軍小水壺，漫不經心地啜上一口。又過了一會，他居然非常不體面地坐著打起了瞌睡，頭低垂著，還發(fā)出了不雅的呼嚕聲。其他人無不側目，面露鄙夷，也夾著幾分羨慕。他們不理解，在這生死關頭，這小子怎么還能想睡就睡！
有人小聲嘀咕：“主公說這小子臉皮厚，還真沒有高抬他。為了完成這次任務，主公從三千門客中挑選了咱們十九位德才兼?zhèn)涞馁t人。說是湊個整數吉利，奈何選來選去，那最后一個人愣是選不出來。沒想到，這小子跳出來大言不慚地說，他就是當仁不讓的最佳人選，要求跟咱們一起出使楚國。主公見他穿著寒酸，心想：我家啥時收留了這樣的窮鬼？便問他尊姓大名，他說叫毛遂，主公想了半天才想起有這么個人，于是好心勸他留下，還做了個恰當的比喻：‘賢人在世，好像錐子鉆進了布袋一般，鋒芒馬上就能暴露出來。您已經在我門下呆了三年，卻默默無聞，看來沒什么本事，還是留在這里好了?！瘺]想到這小子頂嘴說：‘在下一直沒有機會鉆進布袋。要是我早進了布袋，豈止錐尖，錐把兒都露出來了！’主公聽他自吹自擂，心里不快，但拗不過他，只好讓他也跟來了?！?p> “得得，不指望他有啥作為，別給哥幾個挖坑就不錯了！”旁邊的人附和道。
這時毛遂的鼻孔忽然發(fā)出一聲巨響，他好像被自己的呼嚕給打醒了，身體抖動了一下便挺直了，眼睛也緩緩睜開，又露出禿鷲一般冷酷的光芒。門客們嚇了一跳，紛紛閉嘴不言了。
車窗外，連綿不斷的雪片像一面幃幕似的落在地面，它隱沒著種種物體的外表，在那上面撒著一層冰苔。
馬車終于搖進了楚都。趙勝迫不及待前去與楚王會談。他讓二十門客留在門外等待，獨自上堂與楚王談論請兵救趙的事情。楚王見趙國已是風中殘燭，沒有興趣去當救世主，且骨子里害怕秦國，不敢招惹。趙勝百般分析其中利害，從日出一直談到中午，殿門依然緊閉。
這時，忽然有人的肚子“咕嘟”一聲響，大家不約而同都捂住自己的肚子，然后紛紛咽口水。
“在下口渴，進去給我的小水壺加點水！”有個人大喊了一聲，然后推開大家，拎起佩劍，直闖入堂中。他大踏步沖上殿去，對著一臉霧水的楚王大喊：“合縱的利害，兩句話就能講清楚。兩位Boss已經談了大半天了，怎么還決定不下來？”
楚王瞪著一雙考拉似的、呆萌的大眼問道：“你，你是誰？”
趙勝的臉比窗外的雪更白，囁嚅道：“這，這是趙勝的舍人毛遂，不慎冒犯了大王，請恕罪?！?p> 楚王見不過是個下人，一臉鄙夷，厲聲高斥：“還不快下去！寡人在和你主子談事，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毛遂毫不退縮，反而按住身上的劍把，逼上前來說：“大王之所以敢斥責我，不過是仗著楚國人多勢眾而已?，F在十步之內，我便可取您性命，楚國人再多也沒有用！”
楚王見狀，嚇得面如死灰，趙勝也在瑟瑟發(fā)抖。毛遂斷喝道：“還有，我的主人就在這里，您憑什么當眾斥責我？您不知道士可殺不可辱嗎！”毛遂繼續(xù)慷慨陳辭，腰間的小水壺抖動著，仿佛里面也裝滿了尊嚴：“我聽說，商湯以方圓七十里封地而稱王于天下，周文王靠方圓百里的地盤使諸侯臣服。如今楚國方圓足有五千里，能打仗的百姓超過一百萬，而你們卻甘當縮頭烏龜。一個小小的白起，帶著幾萬秦軍孤軍深入，明明是犯了兵家大忌，純屬找死。結果他一戰(zhàn)打下你們的鄢郢，再戰(zhàn)又燒了你們夷陵，把先王遺體盡數侮辱。你們難道不覺得害臊嗎？連我們趙國人都為你們感到傷心！所以我們今天談合縱，不僅是自救，也是為了挽救楚國，給楚國報仇。您卻當著我的主子罵我，您有何道理？”
楚王被訓得無言以對，只得臉色蒼白地答道：“先生所言極是，我們這些殘兵游勇，你們想借就借去吧?！?p> 毛遂當即向正在一旁哆嗦的大臣發(fā)令：“給我把歃（shà）血的盤子端上來！”大臣哆哆嗦嗦端上來。毛遂上前按住楚王和趙勝的手，令他們當場在殿上歃血為盟，宣布合兵救趙。毛遂本人也參與了歃血。之后，毛遂又讓大臣把門口那十九人喊進來，嘲諷地說：“你們這幫肚大無腦的平庸之輩，也在堂下把這血歃了吧。你們沒有什么本事，也派不上用場，只是靠別人的力量完成了任務罷了?！?p> 十九人趕緊連滾帶爬，“喏喏”連聲過來歃血，正眼都不敢看毛遂一下。
雪漸漸停了，鋪天蓋地的寒光尚未熄滅，一些被凍死的小動物肉體開始腐爛。只見天空中忽然出現一只禿鷲，撲棱棱地甩著翅膀俯身而下。它低著頭、伸著脖、紅著眼，像沾滿松墨朱砂的狼毫，漸次戳入這些腐臭不堪的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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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禿鷲”的鋒芒
夏子豪
這是一個極具戲劇性的故事。男一號毛遂充滿了個人英雄主義色彩，他在趙國面臨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刻，臨危受命、力挽狂瀾，以出眾的口才和驚人的膽略，以一己之力出色地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協助主公平原君赴楚國搬請救兵，挽救趙國于水火。
“暴風雪如期而至”，文章第一段僅用七個字，簡潔明了地渲染出一種悲涼蕭瑟之感：經歷了“長平之戰(zhàn)”刻骨之痛的趙國，軍隊主力盡失，整個國家在風雪中飄搖。
屋檐不翼而飛，百姓衣衫襤褸，“瘦得像剃光了肉的排骨”……這是戰(zhàn)火肆虐下邯鄲人民悲慘命運的寫照。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平原君趙勝出行排場的極盡奢華。作者通過八匹馬形態(tài)的氣宇軒昂、高貴威武，門客們的錦帽貂裘、珠玉其外等一系列細節(jié)刻畫，表現出趙國統(tǒng)治者的奢侈和專橫。大廈將傾，這一切顯得極不協調，讓人掩卷沉思。
統(tǒng)治階層盛行奢靡之風，上行下效，連門客們都如此張揚。而毛遂的出場則讓人眼前一亮：精明干練的外表、炯炯有神的雙眸，折射出他的雄心壯志以及對于此行志在必得的信念。
作者將毛遂比作一只其貌不揚的禿鷲，這與其他賓客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形成天壤之別。
在去往楚國的馬車上，賓客們內心跌宕起伏，忐忑不安，很多人認為此行前途渺茫，仿佛大家不是去執(zhí)行任務，而是去送死。車里的氣氛無比壓抑。
一位賓客的發(fā)言打破了車里的沉悶。原以為他的出現可以調動起賓客們的積極性，讓他們紛紛主動請纓，為說服楚王救趙建言獻策?？烧l知，這位賓客只是在溜須拍馬、嘩眾取寵，還引得車內的人紛紛附和，使得這場“誓師大會”活脫脫演變成了一場“吹噓大會”。其中插敘了一位跛子鄰居瞥見趙勝嬌美小妾，失儀后竟反咬一口，而趙勝聽信所謂籠絡人心之術竟殘忍殺害小妾的故事。揭示了平原君以及賓客們沽名釣譽、草菅人命的骯臟本性。本以為聽聞此事的賓客中會有正義之士指明事情的不公，誰知他們竟插科打諢，僅止于熱衷地聊著血淋淋的八卦，毫無人性可言。這大大出乎了我們的預料。
車里的氣氛從壓抑變成鬧哄哄之后，我們仍然沒有看到那種國難當前有志之士被激發(fā)出的血性，反倒是一群高喊著“視死如歸”口號的所謂精英，因為害怕失去榮華富貴和個人性命，而沉浸在悲觀與恐懼之中。一股頹喪之氣彌漫了整個車廂。
此時，與大家的愁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毛遂的氣定神閑、安然自若：嘲諷的眼神、漫不經心的態(tài)度，還有那令眾人側目的不雅睡姿……一系列神態(tài)及動作的描寫十分傳神，表現出毛遂不計個人得失、無懼死亡的大無畏精神，以及對自己能力的高度自信。
一路上，連綿不斷的雪片隱沒了萬物的外表，以景喻人，暗指毛遂被寒酸的外表和冷酷的現實隱匿了鋒芒，也暗指這群紈绔子弟光鮮的外表下，隱藏著齷齪的內心。
馬車終于停下來了。趙勝與楚王展開會談，將故事引入高潮。面對殿門緊閉、僵持不下的局面，毛遂挺身而出，“大喊”“推”“拎”“闖”“沖”，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霸氣側漏，主人公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其內心的果敢堅定以及一往無前的必勝信念可見一斑。
然而，楚王和平原君以及那些目光短視的賓客們一樣，以貌取人、以身份識人，看不起毛遂，厲聲斥責他，讓他滾一邊去。毛遂用“一命換一命”的威脅給了楚王一個下馬威。楚王是王者之尊，毛遂只是一介平民；毛遂愿意與楚王換命，楚王卻不愿意被毛遂所殺。毛遂深知“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將楚王最重視的東西作為籌碼，逼得楚王不得不收起架子，成為任他擺布的牽線木偶。
一擊制勝之后，毛遂并沒有咄咄相逼，而是話鋒一轉，拍起了楚王馬屁，給他一個臺階下，將楚國與商周相比，隨后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將天下局勢分析得絲絲入扣，將趙國的命運與楚國的榮辱捆綁在一起，使得楚王心服口服，全無反駁之余地，足見毛遂不僅學識過人、智商超高，情商和口才也是一流，并非有勇無謀的一介莽夫，真是對得起他那句“要是把我裝在布袋里，何止錐尖，連錐把都能露出來”的豪言壯語了。
在國人的傳統(tǒng)認知中，總覺得鋒芒畢露不是好事，藏而不露才是做人的至高境界。但毛遂自薦，鋒芒逼人，他的三寸之舌，強于百萬雄師，不得不令人慨嘆，也刷新了我們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