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驚鴻一睹
天鼎十一年中秋,饒嘉善與鄭氏帶著剛滿五歲的饒如卿進宮赴宴。
今年皇帝的興致似乎出奇地高,饒是每年都參加的將軍夫婦倆也暗自咂舌。
明明國庫儲備一年不如一年,平日里皇帝吃穿用度毫不見收斂也就罷了,怎么今日的宮宴也比以往的規(guī)格似要高上一兩級?
跟在兩人身邊留心聽夫妻倆嘀嘀咕咕的饒如卿突然覺得后背一涼,腦內難以抑制地跳出“鴻門宴”三個字。
她依然努力地板著小臉,內心卻無語凝噎:這算個什么事兒啊,怎么好容易參加個宮宴都有風聲鶴唳之感?
夫妻倆同行了一陣,在正殿前分開。依禮,饒嘉善在開宴前要與受邀參加宮宴的大臣們一起拜見一次皇帝,相應地,外命婦和家眷們則需要去拜見皇后。
本朝皇后韋氏育有一子一女,其中兒子虞源既是嫡出也是皇帝長子,穩(wěn)坐太子之位?;实垡延卸嗄瓴焕碚?,皇后這些年沒少插手前朝事務,皇帝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此朝中大臣沒少在私下罵幾句“牝雞司晨”。
這兩年饒如卿沒少從自家爹嘴里套情報,對這些情況心里也有大致的把握。
饒嘉善是非常少見的開明古代男子,大男子主義雖不可避免地有一些,但對饒如卿常表達出來的后世“平等”觀念接受度非常高,尤其是在“男女平等”這一點上表現(xiàn)出了遠超這個時代的理解和支持。
然而,他提到皇后時,眼中依然會流露出濃濃的不屑和不信任——據(jù)饒如卿分析,這只能說明這皇后本人很不怎么樣,非蠢即壞或二者兼有之。
饒如卿跟著鄭氏邁進了鳳寧宮大門,里頭已聚集了一些來拜見的外命婦們。
母女倆剛踏進門,皇后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將軍夫人今天可是帶了愛女?”
鄭氏笑著應了聲,拉著饒如卿上前給皇后行禮。
“免禮免禮,快過來給本宮看看?!被屎螽惓SH切地招呼著。
饒如卿非常聽話地爬起來,湊到皇后跟前。
皇后一臉和藹的微笑,將她拉進自己懷中,上下打量著。
這時候饒如卿才有機會仔細觀察眼前人:這是個保養(yǎng)得相當?shù)靡说闹心昱?,皮膚細膩光滑、只有眼尾的細紋出賣了她的年齡,臉上妝容厚重卻掩蓋不住眉眼間淡淡的春意。
饒如卿在心底為皇帝上了一炷香:真慘,怕不是被戴了綠帽子。
皇后打量饒如卿的目光說不上友好也并無敵意,更像是打量著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臉上雖是和藹得不能再和藹的笑容,笑意卻不達眼底:“多大啦?叫什么名字?真是個美人坯子?!?p> 饒如卿保持著一個五歲女孩應有的天真笑容,脆生生地回答道:“臣女五歲,單字名瀠。”
皇后笑得愈發(fā)溫和:“好,好,還是個聰明知禮的?!?p> 說著向身后的宮女遞了個眼色,立刻有人呈上來一對翠玉鐲。
她接過,親手給饒如卿套上,接著拍了拍她的頭,“去殿后頭的花園玩玩等開宴吧,還有很多兄弟姊妹在里頭玩著呢,不缺伴。”
饒如卿轉頭看著鄭氏,鄭氏得體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她這才沖皇后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臣女告退?!苯又b出迫不及待的樣子跑去了后花園。
皇后看著饒如卿急吼吼的樣子親昵地嗔道:“果然還是個孩子!”鄭氏趕忙接口:“唉,是個皮的,家里都不怎么管得住!”
殿中稍顯緊繃的氣氛這才緩和下來,各人都發(fā)出了善意的笑聲。
已近傍晚,中秋的月已經(jīng)在天邊顯出了淡淡銀色的圓影。
饒如卿的心情一點都不輕松,她向來是一個獨處時周身氣溫會迅速下降的人,無論上一秒她笑得多么真摯熱情開懷,但只要她進入獨處模式,整個人的氣場就切換得非???。
丫鬟遠遠地跟著她,明顯感覺到四小姐今天的情緒不太好,她身邊的溫度比平常獨自一人時要低得多。
今日進宮后的事沉沉地壓在饒如卿的心頭,無論是懷疑這場宮宴本質是一場不知主角是何人的鴻門宴還是剛才皇后隱藏在笑容后的目的都讓她感覺很不好。
她才五歲,就已經(jīng)被皇家惦記上了婚姻大事嗎?
一想到有人想讓她未來困在后宮中,饒如卿胃里就不由自主地開始翻滾。
她沒有任何時候比現(xiàn)在更能體會到“不自由,毋寧死”這句話的意義。
后花園充斥著熊孩子的笑聲和尖叫聲,偶爾還能看見一兩個泥球從身前掠過,饒如卿的心情愈發(fā)差了。
她隨意尋了個安靜處,找了個石階拍拍灰塵坐下,右腿屈起,手肘撐在膝蓋上,單手托著臉望著天邊那淡淡的一輪圓月出神。
她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竹林里走出了一個穿著紺色錦袍的小少年。
少年亦是無心參與熊孩子們的游戲,自顧自去竹林轉了一圈,繞出來便看到了出口石階處坐著的那個小女孩。
女孩四五歲的模樣,穿著淺青色上襦,配著米白色繡金線的襦裙,外頭的罩衫也是淺青色的。
對這般年紀的女孩而言,這一身明顯有些素淡,但穿在她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適合。
她身邊似縈繞著一層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孤寂和清冷氣息,這讓她顯得和這整個后花園中所有的孩童都格格不入。
少年抬眼看向她的臉。那雙眼睛首先吸引了他。
那雙屬于小女孩的水汪汪的杏眼里盛滿著他看不懂的情緒,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她支起下頜望向遠處的樣子牢牢地拽著著他的視線,精致的小臉上帶著濃重的憂郁,混雜著一點點悲傷。
她在想什么?少年不禁想著。
在這一刻他突然無比想向她靠近,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孤寂和清冷讓他的心狠狠地顫抖起來,這樣一種找到同類的致命的吸引力誘使著他上前、再上前。
饒如卿在看月。在想她可能注定要充滿著荊棘和坎坷的未來,在想異時空都市的高樓間同樣的那輪月。
發(fā)呆發(fā)得有點久了,她收回視線,眼角的余光卻注意到一個太監(jiān)打扮的身影從不遠處閃過。
這處本就偏僻,一般少人經(jīng)過,那太監(jiān)打扮的人走的道似乎就更加偏僻了。饒如卿想起自己一直在疑心的“鴻門宴”,一個激靈,跳起來便悄悄跟了上去。
不遠處的少年正想上前結識女孩,突然看見女孩跳了起來向一個方向跑去,躡手躡腳小心翼翼。他吃了一驚,但也迅速鎮(zhèn)靜下來,沒多想,也跟了上去。
饒如卿跟著那人七拐八彎,繞至一處廢棄的偏殿后,還沒來得及站定,就感覺自己被一把拽住了手臂、捂住嘴,而后被拉進了旁邊的無人打理、長滿雜草的灌木叢里,撞在了一個稍顯稚嫩的胸膛上。
她狠狠吃了一驚,抬起頭便看見了一張小少年的臉。
如玉一般溫潤的面龐上,眉目疏朗,精致的雙眼皮和長睫毛下,眸子是極純正的黑,鼻梁高挺,精致的紅唇緊緊抿著。
她被少年死死護在懷里,低頭可以看見繡著暗金竹紋的紺色錦袍的寬大袖擺。
他用眼神示意她躲好不要出聲。饒如卿沒有從這個美少年的身上感受到敵意,便點了點頭。
兩人透過灌木叢盯著外面的動靜。
角落里,剛剛那個太監(jiān)模樣的人將什么交給了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交給你的事辦好了嗎?”
黑衣男人點了點頭,“萬無一失,放在書房隱蔽位置了。”
前者滿意地點了點頭,“嘴牢點?!倍谕瓯戕D身離開。
黑衣男人盯著那人的背影,突然嘆了口氣,低聲道:“林將軍又做錯了什么呢?”
話音剛落,黑衣男人旁邊的雜草叢中又跳出個同樣一身黑衣的男人:“你小心點,今上做什么豈是你我可以置喙的?也都是做些刀口舔血的事罷了。”
之前那人沉重地點了點頭,兩人便一前一后翻過身后的圍墻離開了。
饒如卿心神巨震。
她從這幾句話中獲得了太多信息,也瞬間腦補出了一個巨大的陰謀。
她被自己腦補出的情形震得久久不能回神,自然沒注意到摟著她的這個少年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一并沉默著,也一直維持著原本的姿勢沒有動彈。
直到風送來遠處尋找饒如卿的聲音:“如卿!”是她娘鄭氏?!八哪镒樱∧阍谀?!”是原本跟著她的丫鬟清月。
饒如卿恍然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少年還摟著自己,便輕輕地掙了掙。
少年此時也意識到了不對,趕忙松開手。
他自然也聽見了遠處傳來的喊聲,也突然醒悟到此時如果再不說些什么或許就失去了機會。
抿了抿唇,他沖著眼前的小姑娘開口,低聲說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話:“我叫慕……”
饒如卿沒聽見。
她心里太亂了,又急著跑回去見母親,沒顧上身后的少年邁開小短腿就要向前跑。
腿邁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轉過身立定,凝視著少年的眼睛,認真叮囑:“今晚的事,你務必不要和人說,切記保護好自己?!?p> 少年看著她的眼睛,里面盛滿著的是真摯的嚴肅的關心。
他心底涌起一陣暖流,唇角微微翹起,鄭重地點了點頭。
饒如卿便沖他笑了。
兩個酒渦在笑容里顯露出來,周身的清冷氣息盡數(shù)褪去,整個人顯得像一塊剝去糖紙、正在慢慢融化的蜜糖,融化的糖汁像是滴在了他的心上,緩緩地滲進去。
少年被這笑晃得失神了一瞬,再醒轉過來,她已經(jīng)跑遠了。
少年便對著那淺青色的小小背影低聲道:“我叫……慕云深?!?p>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臉上露出了掩不去的溫柔笑意。
這一年,慕云深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