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jié) 再相逢時(四)
饒如卿適時地止住了話頭。她沒有安慰擁有如此絕望痛苦經(jīng)歷之人的經(jīng)驗,只能試著安靜下來等待景迢自己平復。雖說很想握一握他的手,但畢竟是古代,男女有別,自己也已經(jīng)十二歲半了,可能并不太適合。
饒如卿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景迢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記憶中,她甚至在他的眼角看見了一點晶瑩,在跳躍的燈火下閃著微光。
這個時代的男女大防還沒有那么嚴苛,再加上饒如卿的身體里是現(xiàn)代的開放靈魂,沉吟了一瞬,饒如卿最終還是伸手,覆在了他青筋畢露的手背之上。
手背上柔軟而溫暖的觸感讓景迢從那黑洞般的悲傷絕望情緒中猛地醒轉(zhuǎn)過來。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手背上那只細膩白皙的手并不比他的小多少,作為一個小姑娘,她的手指卻出人意料的纖長,手心干燥而溫暖,源源不斷的熱度一點一點從被她覆住的手背之上傳進了他的心里。
見景迢已緩過神,饒如卿動了動手指,將手自然地收了回來。在這一刻,景迢抑制不住地起了想握住那只手、不讓它離去的念頭。
只是他還足夠清醒。他忍住了。
他抬頭,對上了饒如卿坦蕩而關(guān)切的雙眸。
他朝饒如卿點點頭,示意他已經(jīng)沒事了,可以繼續(xù)往下說。
“當年指證那殺手是戎人混血的那幾個證人也在作證后不久失蹤了。至于當時負責此案的官員——侯爺知道的吧,刑大人也是早早被平調(diào)去了吏部做尚書?!?p> 饒如卿嘆了口氣:“幾乎沒有鐵證,只有線索。甚至剛剛那黑衣人的身份我也只有七八成的把握。”
她用指尖輕叩桌面:“信不信也只能由得侯爺自己了,只是我適才說的線索均是可查的?!?p> 景迢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自然是信的。當初饒嘉善在他面前肅然承諾的時候,他便決定交付信任?,F(xiàn)在這位一直以來都是言出必踐、做事萬全的大將軍讓自己的女兒來告訴他這些結(jié)果,他怎會懷疑有他?
他只是需要時間來接受罷了。
景迢再次看向饒如卿,她這次前來的目的便獨獨是將真相告知于他嗎?見對面的少女一副沉思著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心里明白了幾分,也不點破,安靜地等饒如卿再次開口。
“侯爺想過以后怎么做嗎?”她的聲音響起,不緩不急。
怎么做?復仇嗎?以他現(xiàn)在的勢單力薄之態(tài),對抗皇權(quán)必然與螳臂當車無異。如果說饒如卿此行的另一個目的便是以真相來拉攏他,那么他順勢應(yīng)下也是樂得其所。
只是,饒嘉善作為人盡皆知的皇帝寵臣、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要以此拉攏他是想做什么?又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景迢想起七年前饒如卿的落水與怪病,再看看眼前面色清冷、舉止得宜、眉目精致的小姑娘。鎮(zhèn)國將軍府這些年來遍尋良醫(yī),都未聽說饒家四娘子的病有任何起色,那么落水事件必然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意外”。
竟然從那么多年前就已經(jīng)起了這等心思嗎?他有些嘲諷地想,若一向忠直的父親也能早早參透今上的想法,成寧侯府是不是也不會落得滿門被滅的下場?
而面前這個那么小便被培養(yǎng)起來、參與到這般兇險計劃中的饒四娘,不過十二三歲罷了。
他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饒如卿時的場景。濕漉漉的小姑娘,著一身鵝黃色繡芙蓉花的衣裙,就那么安靜乖巧地窩在自己懷里,露出半張帶著嬰兒肥的精致小臉,睫毛長長又根根分明,低下頭仔細看,能看到上面掛著的水珠。
景迢沒有告訴饒如卿的是,自她洗凈臉上那不倫不類的妝容后,他便一眼認出了她?;蛟S是記憶中始終留有她的一席之地,今日一見,他立時反應(yīng)過來,這是當日那個漂亮小姑娘長大后的樣子。
他笑了起來,唇角愉悅地勾起,動人的桃花眼也彎了,那微微上翹的眼尾因著這笑愈發(fā)勾人得緊。
不知從哪變出一把折扇,他手輕輕一振將扇子打開,緩緩搖著,風流氣質(zhì)就那么盡數(shù)傾瀉出來:“景迢不才,承蒙饒大將軍厚愛,今日起我手下這些人盡數(shù)供大將軍驅(qū)使?!?p> 饒如卿結(jié)結(jié)實實吃了一驚,明明是來尋求結(jié)盟的,怎么現(xiàn)在的情況變成了……呃,怎么說,舉家歸順???
“至于我,”景迢笑瞇瞇地繼續(xù)說道,“我跟著小娘子?!?p> “……?”
見饒如卿以詢問的眼神望著自己,景迢笑得越發(fā)開懷:“當年四娘子落水之后,我們侯府和將軍府可是定了婚約的。某不跟著四娘子怎么踐行這婚約?”
婚……約……?!饒如卿猛然就明白了她爹在送行時那欲言又止的復雜眼神。
畢竟是堂堂聽風閣閣主,也不是真的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穩(wěn)了穩(wěn)心神,饒如卿扯出了一個非常禮貌的職業(yè)假笑,輕巧地避開了“婚約”一事:“景侯爺能與我們?yōu)橛?、不吝信任,實是不勝榮幸?!?p> 為了防止景迢誤會父親有篡權(quán)奪位之心,饒如卿覺得還是得解釋一下:“今上陰晴不定,朝中臣子忙著揣度上意少做實事,各地和周邊外敵均有異動,家父并無謀權(quán)篡位之逆心,僅命我暗中走動準備后手,所求唯自保耳。”
“然,家父與令尊私交甚厚,侯爺若存復仇之心,必要之時饒家定傾力相助?!?p> 饒如卿的聲音不大,卻十分堅定。景迢再次看向她坦蕩而清澈的雙眸,適才擲地有聲的承諾與幾年前饒嘉善向他保證給他真相時的情形幾乎如出一轍,讓人忍不住交付信任。
看著景迢的神情,知他是聽進去了。饒如卿松了口氣,頓了一下,終是從懷中掏出聽風閣閣主令牌,遞至景迢面前:“既然侯爺信任我,那么您可愿與我一道打點閣內(nèi)事務(wù)?”
用人不疑。景迢這些年能躲過不知多少次的暗殺、能在饒嘉善和聽風閣的消息網(wǎng)絡(luò)下隱藏自己的行蹤,其能力自不用說,來聽風閣再合適不過。
景迢看見那白玉令牌,狠狠吃了一驚——傳聞中神秘的聽風閣閣主,竟然是眼前的她?
“某實未想到今晚竟能有幸見到江湖中聲名大噪的聽風閣閣主?!本疤鎏鸷﹄p眸,“初初相見便委以重任,閣主想好了?”
饒如卿杏眼微彎,頰邊的酒渦顯出淺淺的輪廓,取回玉牌,輕輕一按一推,只聽“咔”的一聲,玉牌從中間分為了形狀不一的兩半。
饒如卿將其中一半遞給景迢:“景侯爺若愿意,是我聽風閣之幸。以侯爺之才、之身份,我也斷斷不能委屈了您不是?”
景迢感受著白玉溫潤細膩的玉質(zhì),眼中笑意不減,終是淺淺頷首。
完成了任務(wù),饒如卿也不多留,與景迢約定好下次見面細談聽風閣事務(wù)的時間,便趁著夜色帶著空澄從窗口離開。
景迢立于窗前,看著她迅速消失在夜空中的背影,難掩眼中的驚艷之色。
方才那塊令牌的材質(zhì)不是普通的玉石,而是暖玉。
他不由自主地摩挲著那半塊帶著淡淡溫度的玉牌,眼前忽地就閃過她如同盈盈秋波、黑亮的杏眼與那兩個讓人心醉的可愛酒渦,又似再次感受到了她手置于自己手背上的那溫度。
七年前父親與饒嘉善提起兩家婚約時,他也只是當作笑談。而今夜之后,他覺得,自己可以當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