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jié) 落花時節(jié)(五)
慕云深立于大開的雕花紙窗前,望著靜謐的院子,低聲道:“瑾言?!?p> 一道黑影從窗外的樹上飄了下來,單膝跪地在窗外等候。
慕云深沉默了一瞬,這才緩緩道:“讓青雀設(shè)計點線索,把伏擊事件引到聽風(fēng)閣身上?!?p> “是?!?p> 他的身影消失得迅速又無聲無息。
慕云深慢慢地關(guān)上了窗,開始思考饒如卿帶著幾個人來到這里的目的。
看來,她演那一場落水患病的戲不僅僅是為了逃避婚約。確實,用整整九年的時間裝病、還附帶賭上了自己的名聲,若只是為了這個,未免太得不償失。
他立于窗前良久,卻依然對饒如卿、或者說默許她做出這樣舉動的饒家想要做些什么毫無頭緒。
他手頭關(guān)于饒家的情報實在是太少了。這不僅僅是因為整個將軍府除了多年前皇帝安插的幾個(他自以為)忠心的眼線外,被饒嘉善經(jīng)營得簡直如同油淋不進(jìn)水潑不進(jìn)的鐵桶一般,還因為慕云深始終將自己置于一個保護(hù)者的位置,站在將軍府的前方并給予其無條件的信任。
直到兩眼一抹黑的這一刻,他才發(fā)覺,自己因為饒如卿而一廂情愿地忽略了多少本不該忽略的人和事。這種多年來不曾出現(xiàn)過的無法掌控全局的感觸讓他煩躁起來,也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著:她現(xiàn)在在哪?又到底在做些什么?
甚至在這煩躁感中他生出了些許恐慌,他從未思考過的一種可能性悄悄地在心中冒出了頭——若是她站在自己的對立面,自己又要如何處之?
饒如卿很早就躺上了床。
也不知道是因為吃得太飽還是擔(dān)憂遠(yuǎn)在京城承受著高壓的父親,她輾轉(zhuǎn)反側(cè),雖然非常疲憊卻實在是睡不安穩(wěn)。
她披衣而起,打開精致的花窗,微涼的空氣涌入,將她的困意又吹散了幾分。
今夜,是滿月。
饒如卿忽然特別想家,不僅想念京城中的鎮(zhèn)國將軍府,想念這輩子的父母兄長,也無比想念另一個時空的親人友人們。那個世界的時間過去了多久?那兒的自己還活著嗎?那兒的月亮又圓不圓,那些自己牽掛著的人們又是否和自己賞的是同一輪滿月呢?
雖然饒如卿深刻貫徹落實“既來之則安之”的原則,卻不代表她有一時一刻忘記了前一世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們。
無可抑制的淡淡悲傷涌上心頭,饒如卿從床邊取來白玉簫,將虛披在肩上的外衣攏攏緊,縱身一躍,腳尖再一點,翻上了盛月樓的屋頂。
上好的琉璃瓦在坐下時發(fā)出細(xì)微的清脆聲響,臨近三更,附近幾乎沒有人家還亮著燈,街道更是空曠。饒如卿本還猶疑著,這時忽然就起了點兒惡作劇的擾民心思,取過她心愛的白玉簫,思考了一番,最終吹起了她曾最愛的那首《她說》。
挺適合今夜的,她想。
這些是不是最后一點她曾經(jīng)在原本那個世界存在過的憑證了?
同樣失眠的慕云深懷著想念饒如卿的心情和無法厘清的紛亂思緒,從小院中信步而出。
沿著來時的路緩步而行之時,他聽見了若隱若現(xiàn)的簫聲。
是他從未聽過的曲調(diào)。低婉又帶著痛楚的憂郁,細(xì)碎的音符仿佛在磋磨人心一般。
慕云深循聲而去,一曲未畢之時,他已經(jīng)站在了盛月樓正門下。
微微抬頭,他便看見了坐在屋頂之上、正在吹簫的饒如卿。
滿月的銀輝讓一切都顯得不真切起來。
就在這朦朧似夢的感觸之中,慕云深撫了撫臉上因不曾打算就寢而未曾洗去的易容,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淡淡的懊惱。
旋即,他又低聲自嘲地笑了起來。什么時候自己也將這皮囊看得如此之重了?什么時候自己也會與心虛、膽怯這樣的詞語掛上鉤?
“慕云深啊慕云深,你可真是……”他低聲喃喃著,簫聲也在這時,在最后一個漸弱的悠長音符后停了下來。
饒如卿長長地出了口氣,望著似乎觸手可及的那輪圓月,迎著淡淡的銀色月光,雙手枕在腦后,緩緩地躺了下來。琉璃瓦冰涼又光滑的觸感讓她瞇了瞇眼,她懶懶地開口了:“慕世子,站那么久了,不如上來坐坐?”
下面沒有回應(yīng)。
饒如卿也不在意,只是仰頭看著夜空出神。
下一刻,慕云深從樓底飛身而上,穩(wěn)穩(wěn)地落在饒如卿身旁,而后理了理并無絲毫褶皺的衣擺,揚起下袍端坐在了離饒如卿約三尺之處。
“好身手。只是,從未聽說過慕世子有如此好的輕功和騎術(shù)啊?!?p> 饒如卿依舊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不咸不淡地道。
慕云深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緊接著道:“也從未聽說將軍府四娘子的病已經(jīng)好了?!?p> 饒如卿心狠狠跳了一下。偏過頭往慕云深處看去,卻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著她。
雖然易了容,他那雙眼睛依然很漂亮,細(xì)細(xì)看來,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精致的鳳眸形狀。狹長眼眸里那對幾乎能溶于黑夜的純正黑眸似乎被月光柔和了眼波,那一汪好似灑滿星辰的漆黑深潭深不見底,似乎要將人吸進(jìn)去一般。
第二次,饒如卿先移開了目光。她羞于承認(rèn)自己在與他的對視中,再次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屋頂上的人與這夜晚一樣陷入了沉默里,靜謐中,雖相隔三尺,卻因著這寂靜的夜和習(xí)武之人的敏銳聽力,彼此呼吸依然清晰可聞。
要在這里和他談?wù)労献鞯氖聠幔筐埲缜湎胫?。至于他知道自己身份的事……也對,這才應(yīng)當(dāng)是慕云深,那個于饒嘉善口中都“深不可測”、把祁王府打造得如同銅墻鐵壁一般的厲害人物。
自己都能推測出他的身份,以他的能力,這一路上可能出現(xiàn)過的破綻也足夠讓他推斷出自己的身份了吧。不過無妨,本就要談合作,最開始自己也沒想著隱瞞。
雖說被人道破和自己點出的區(qū)別帶來的輕微不適依然存在,但算了吧,一開口就能道明自己身份的,又何止慕云深一個呢?上一個這么做的人現(xiàn)在都有本事把她從聽風(fēng)閣本部趕出來了!
啊……是了,還有殺死士這件事沒理出頭緒,將線索引向誰會比較有利于自己呢……
一股深深的疲倦感涌上心頭,在美麗的月色之下,饒如卿有些恍惚地想著,留到明日吧,一切等到明天的太陽升起之后再說吧。慕云深不會這么快離開萊洋,但這樣的靜謐而愜意地面對一輪滿月的夜晚,也不知明日以后還能有多少次。
畢竟她面前的這一條路,自古以來都是以血腥殺戮鋪就,真的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