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城。黃昏。
戰(zhàn)役接近尾聲，扛著“孫”字旗的軍隊已然大勝。此刻的戰(zhàn)場上，方才沉重且緊張的空氣逐漸散去，勝者帶著俘虜和戰(zhàn)利品回營，敗者也多半逃遠(yuǎn)了。
孫策這才梗著身子緩緩下馬，稍稍提起左腿顛幾下，扶住周瑜的肩膀。
他幾乎是把整個身子的重量壓在周瑜身上，右腿來回顫抖幾下才找到不至于摔倒的平衡點。周瑜一驚，低下頭查看他的情況。一支箭深深扎進(jìn)孫策的大腿，鮮血如注，順著腿流在到地上，隨后被吸進(jìn)泛紅的土壤里。他的戰(zhàn)袍下擺，血的印記形成駁雜可怖的紋路。
孫策的臉上卻掛滿笑容，搭在周瑜肩上的手自然垂下，似乎這是隨意之舉。他不斷向過路的自家軍士打招呼，說些慶祝得勝的玩笑話。
“伯符！你……”周瑜剛剛開口，孫策便打住他的話頭，他大大咧咧地?fù)]揮手，笑道：“我軍大破樊能、于麋等烏合之眾，公瑾何故面露憂慮？”
不待周瑜答話，他又對幾個忙著收繳兵器的熟識侍從高聲說道：“把這些收好，回去論功行賞少不了你們的！”那幾人也樂呵呵地回應(yīng)。
離得遠(yuǎn)的旁人看不出孫策的異樣，周瑜卻感受到他的身子顫抖幅度驀地大起來，回頭一看，他嘴唇上的血色也消褪得駭人。終于，孫策抽搐幾下，一頭栽下去。
“伯符！”
“將軍！”“將軍！”附近的軍士一窩蜂似的圍過來。
在他的身子將要砸在地上的前一瞬，周瑜麻利地扶住他，把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安f那么多次不要逞強，伯符還是……”
孫策滿不在乎地笑笑，強扯著嗓子提到平日里正常的音調(diào)，說道：“不過眼前黑了一下沒站穩(wěn)，諸位都散了，忙各自的事吧！”
他的額上滲出的汗珠順著面頰滴落，腿上的鮮血仍汩汩向外涌。眾軍士見他這副模樣，誰也沒能放下心離去，只是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快去備車！送將軍回營醫(yī)治！”周瑜見他們站著不動，一時急了，大吼出這一句。
那幾人得令，慌忙散去。
“怎么，溫潤如玉的周公子也會大聲斥責(zé)無辜？”孫策咧嘴一笑，“公瑾也有名不副實的時候呢。”
周瑜急紅了臉，低聲叫道：“伯符只顧著戲弄瑜取樂，卻枉費了瑜的一片好意！”
不過孫策的話讓周瑜稍稍放下心——他既然仍有余力玩笑，想必傷勢沒那么要緊。于是周瑜便把目光從他身上拿開，在遠(yuǎn)處搜尋著那幾個奉命備車的軍士。
軍士駕著車趕到，周瑜再次低頭看孫策時，他卻雙眼緊閉，頭昏昏沉沉地歪下去。
將軍營。
孫策緩緩睜開眼睛。營內(nèi)燃著蠟燭，光線明亮不少，只是在幽幽燭火映照下，他的臉色比黃昏時的戰(zhàn)場上更蒼白。
“伯符！你……醒了?！闭f來奇怪，孫策昏倒時盤桓在周瑜腦海里的千言萬語，都在他睜眼的這一刻消失不見，周瑜只能擠出這句白水一般的話，然后緩緩合口。
“只是睡了一覺，不妨事的。”孫策扯出個笑容來。腿上的劇痛隨著意識的清醒一陣陣襲來，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伯符……”周瑜仍舊沒組織出像模像樣的語言。在戰(zhàn)場上，他見到的死傷士兵不計其數(shù)，慘狀皆是遠(yuǎn)超于大腿中箭。已死者的靜默和瀕死者的掙扎映入眼簾時，他會心痛，會不忍，可從會有過如今六神無主的感覺。
他有些失落，失落在不得不承認(rèn)，自小被稱贊儀度不凡的自己也有方寸大亂的時候。他也有些欣喜，欣喜在自己終于感受到人情，明白何謂“情非泛泛”。
廬江周氏是東漢時期的名門望族，繁瑣苛責(zé)的家規(guī)在周瑜尚懵懂時便牢牢把他纏住。雖然養(yǎng)成了備受稱贊的翩翩公子品性，他卻總覺得自己缺少些什么要緊的東西。在樓臺森森的周家，他似乎感知不到生氣和活力，那些框架把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的少年死死釘在舉止端莊的長者模子里。
直到孫策出現(xiàn)，周瑜才找回那個富有生命力的自己。
“公瑾，方才睡夢之間，我想到一條大敗笮融的妙計。”孫策笑起來，跟從前想出歪點子玩樂時別無二致，只是聲音里卻添了許多無力的氣聲。
周瑜會意，喝退侍衛(wèi)，俯身湊近他。
次日一早，便有細(xì)作混入笮融營中，告知他孫策的箭瘡流血不止，黎明時分死去，軍心大亂。
如預(yù)料之中的那樣，笮融大喜過望，派兵偷襲營地，被孫策早已安排好的伏兵打得潰不成軍，倉皇而逃。孫策更是親自乘車來到笮融營前，命侍從高呼：“孫郎到底如何？”
周瑜騎馬停駐在不遠(yuǎn)處。雖然只看得見孫策的背影，他卻能夠想象得到此時孫策正揚起嘴角，勾出得意的笑。二十歲的孫策仍像從前那樣喜好用玩笑話捉弄別人，有時甚至顯得不著調(diào)。
周瑜望見笮融活見鬼一般的神情，也不由得笑起來，孫策更是挑釁似的放大嗓門吼出笑聲。
談笑間，孫策已然轉(zhuǎn)身朝這邊行來，身后是包抄笮融陣營的軍隊。他朝周瑜耀武揚威般招招手，又叫一聲：“孫郎到底如何？”而后朗聲笑著離去。
他似乎永遠(yuǎn)是少年好動好玩的脾性，周瑜想象不到他垂垂老矣時謹(jǐn)慎處世的模樣。想到這里，周瑜又暗暗笑起來——孫策定會像個老小孩一般，那時不定多有趣呢。
只是二十歲的周瑜尚不知道，孫策和自己，都不會白頭。
五年后，當(dāng)孫策遇刺身亡的消息傳來，周瑜竟無法靜下心思考這件事的真實性，“孫郎到底如何”的笑聲鬼魅一般回蕩在他的耳畔，似乎這死訊只是孫策又一次捉弄人的伎倆。
跪倒在討逆將軍靈前時，周瑜明白了。孫策生前的最后一段光景，臉頰被厚厚的繃帶死死纏住，想來是無法做出表情，自然也不會挖空心思，想出捉弄人的點子而后得意大笑了。
無論后事如何，此時的孫策周瑜二人正躊躇滿志。經(jīng)此一役，孫策手下已有數(shù)萬兵馬，任誰都不能小覷了。他預(yù)備南下攻取吳會重回舊地，周瑜也與他暫別回到丹楊伯父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