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風(fēng),風(fēng)散在時光里,不留一絲蹤影,但風(fēng)過時給人的愛與痛,永遠的在心里留下了影子。
林建華說要講個關(guān)于酒的故事,趙軍身體軟塌塌的有氣無力,疲乏的蓬亂頭發(fā)在頭頂四面開花,他吃力的動了動身體,好似想坐的端正一些,他這位老友幾乎不講故事,今天是個例外。
因為幾乎不講故事的緣故,林建華心里往事翻涌如大浪滔天,卻不知從何說起,一副悲傷略帶欲言又止的神情在林建華臉上游蕩。
“不如我來問你,你回答就行?!壁w軍等的沒耐性了。
林建華緩慢而猶豫的點點頭,好似整個人已不存在于此時此地,而鉆進了某個故事里,在那里,他聽到趙軍的話,卻無法理解。
“故事是關(guān)于誰的?”
“梅梅?!?p> “她和你什么關(guān)系?”
“我的未婚妻?!?p> “她和酒有什么關(guān)系?”
“她喝酒喝死了?!?p> 趙軍腦子里像爆了一個炸雷,喝酒喝死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死法,有喝醉酒騎車摔死的,有喝醉掉陰溝淹死的,有喝醉走路被撞死的······沒聽過喝酒喝死的,這是第一次,他心里一顫,幾乎不敢再問下去。
林建華仍然一臉平靜的坐著,手和腳都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他沉浸在自己要講的故事里,而且他自認為在認真又仔細的講著故事,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時間點,都一一的介紹給了趙軍,像是結(jié)婚前一天晚上,他不得去她家,那是習(xí)俗,他心里發(fā)慌的到處轉(zhuǎn)悠,看著七手八腳為他忙碌的親朋好友,他自己心里卻只想著她,無論如何也無法靜下心來做點什么實際的事情?,F(xiàn)在想來,那時候的思念以及慌亂,也許預(yù)示了什么,只是他不懂。
趙軍聽不到他那無聲的語言,他自以為的一一介紹,不過是自己心里一點一點細細的回憶,趙軍什么都還不知道。
“我從沒聽說過喝酒喝死的,有沒有可能是喝酒引發(fā)了什么疾病?”趙軍一直等著,直到他確信林建華不會主動開口,才語氣真誠的問出來。
“她那么年輕,又不是老年人,腦溢血、中風(fēng)都跟她不沾邊?!绷纸ㄈA停一停,繼續(xù)說:“她有多活潑,你無法想象,天天干許多的活,家里的、地里的活,什么活兒都干,我來了,她還得照顧我,你知道吧?她就是那種閑不住,什么都要自己親手做的人,她健康的不得了,比我們?nèi)魏稳硕加谢盍??!?p> “好吧?!壁w軍不得不同意老朋友的話,他無法爭辯,至少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得讓著老友。
“她怎么會喝那么多酒?”趙軍沉默了一會兒,仍然是被林建華石沉大海的靜默逼得問出來。
“第二天,她就要嫁到我家里,她那邊辦了好幾桌酒菜招待客人,她去倒酒,也陪著客人喝?!绷纸ㄈA聲音顫抖起來,“她太過靦腆了,不懂得拒絕,在她心里,別人的一舉一動都需要感激,那些人遠遠近近去參加她的婚禮,人家勸她喝酒,她覺得不喝就對不起人家?!?p> 林建華說完用兩只手掌緊緊的抵著額頭,好像額頭里有什么沉重的無法支撐的東西,那些東西讓他頭疼欲裂,讓他無法自持。他想象不出,那晚當(dāng)他在家里發(fā)慌的四處轉(zhuǎn)悠,他的梅梅正在經(jīng)歷怎么樣的煎熬?一杯一杯無限制的往肚子里灌酒,一次一次對客人滿懷感激的微笑,一桌一桌不斷的轉(zhuǎn)著圈,好似她那即將到來的幸福生活,是這些坐在桌邊祝福她的人所恩賜的,她用一杯杯的酒,去回報他們。
“他們怎么不勸著她?!壁w軍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或許山里人就是以直爽著稱吧?!笔碌饺缃?,林建華還能責(zé)怪誰?當(dāng)時看到即將成為他岳父岳母的兩個老人哭的死去活來,他還能責(zé)怪他們嗎?他不忍心,他只能責(zé)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她,遵守什么該死的習(xí)俗,如果那晚他在,他一定不會讓她喝醉,甚至他要把每一杯沖她而去的酒都倒進自己肚子里。
“要不然,你也孩子老大了?!壁w軍語氣里滿是惋惜,他年年出去打工,對農(nóng)村的事情不怎么了解,倒是林建華這件讓他覺得有點自責(zé),那么重要的時刻,自己竟沒能來送上安慰。
“婚禮變葬禮,她就那么去了?!绷纸ㄈA似乎完全沒有聽到趙軍說的話,他的心里,只有他的梅梅。他曾一度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想著要去問一問他的梅梅,問一問閻王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要跳河、想著被車撞、想著生病自然死亡,可是一切都只是想象,好像他的命就是要活在這人世間,體驗世間百相。
把希望寄托在死亡上一點用也沒有,以至于有一天,他拋棄死亡決定好好活下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前路旁竟然種下一顆半大的樹,再大一點就要遮住二樓的窗戶,林建華瞬間憤怒了。
誰他媽種的樹?給老子砍了!心眼大大的壞了,在人家窗前種樹!
他這么一咆哮,把大半個村的人都引來了,其中當(dāng)然包括種樹的人,其實不用想就知道,他家旁邊的地是誰的,就是誰種的唄,他的怒火不是沖著這棵樹,而是積攢已久的悲傷與無助。
種樹人的爭辯和謾罵被林建華鬼哭狼嚎般震天動地的聲音淹沒了,看熱鬧的人們只看見那人嘀嘀咕咕的動著嘴,卻一句話也沒聽清,倒是林建華的每一句話,包括罵人的臟話,全部一清二楚硬生生的印在人們腦子里,他的憤怒像狂奔的野馬,拽也拽不住,只好任其嘶吼,直到后來嗓子啞了,整個人疲軟下去,人們才聽清種樹人的低聲謾罵,大家?guī)缀跻呀?jīng)忘了他。
村里的人議論說:從不知道林建華是這么厲害的角色??赡?,大家從前看慣了他的彬彬有禮、成熟穩(wěn)重,想不到他還有如此瘋狂如野獸的一面。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因為梅梅的死,大家可能永遠也看不到他的這一面;或者說,如果梅梅順利嫁過來,他的這一面將永遠隱匿在黑暗的角落里,一輩子不得出現(xiàn)。
趙軍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漫無邊際的沉默,只要自己不問,林建華絕不說一個字,這種風(fēng)格和他自己一股腦兒把事情講的明明白白完全不一樣,他是個直性子,心里都急出一把汗,林建華卻還沒有開口的意思。
“你這講個故事,沒頭沒尾的?!壁w軍對林建華的故事深表同情,但是對講故事的人卻十分不滿意。
“總之,你只要知道,酒是會喝死人的,這就對了?!绷纸ㄈA言簡意賅的說。
“我現(xiàn)在不想喝了,倒是想弄清楚你講的故事?!壁w軍好像已經(jīng)忘了自己的不幸,或者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如果把自己的不幸和老朋友的比起來,自己還幸運的多······想到這里,他突然覺得有點尷尬,怎么能這樣想,把自己的安慰建立在朋友的痛苦之上?他趕緊收住大腦,試圖什么也別想,猛然間心里一個機靈,整個身體一晃,好似一股清冽的力量鉆進了自己腦子里,頭不那么疼了。
林建華照舊沒說話,他也不問,一切的事情,讓它隨風(fēng)而去、煙消云散吧!
冬日臘梅花
酒的錯,把一世幸福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