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電影,講一個從集中營逃跑的“囚犯”,一路跋涉幾千公里,從遙遠(yuǎn)的敵國步行回了自己的祖國,路途千難萬險、驚心動魄,危險時時刻刻跟隨著他,不在眼前,就在身后。
林建華回憶起電影里的場景,不僅一陣熱淚盈眶,在這個和平而自由的時代,自己差一點(diǎn)也要來上一次電影里那種千難萬阻的“旅行”。
從他偷偷摸摸通過混亂的場面偷跑,再到匆匆忙忙踏上一輛黑車,他總覺得背后有人盯著,幾雙黑溜溜的眼睛不知在什么地方正死死地盯著他,讓他感覺插翅難飛。
黑車,然后是公共汽車,在漫長的等待期間,他無數(shù)次想象著自己被抓回去的場景,一場毒打或者悄無聲息的禁閉······他不敢想,可是這些念頭卻一次又一次把他的腦殼掰開一個口子,硬生生的擠進(jìn)去。
他一會兒看看周圍的人群,好像那些人一個個都面目可疑,故意把自己包圍在中間,然后等著某個正匆匆趕來的黑衣人把他抓走,于是他不由自主的擠到人群的邊緣,這給他帶來了稍許寬慰。
遲遲不來的公共汽車,加深了林建華內(nèi)心的恐懼,他試圖忘記那些面目猙獰、眼神咄咄逼人的亡命之徒,可他不能,就像那些面目已經(jīng)深深的鑲嵌在他心里、腦子里,甚至眼睛里,他們會偽裝,可以裝作任何一個普通的過路人,在不經(jīng)意間,就把想要帶走的人拉走,沒有人能反抗,一個個孤軍奮戰(zhàn)的頹廢肉身,怎么能撼的動他們那堅(jiān)定的信仰?
林建平知道,也可說是漸漸明白:那不是信仰,更不是機(jī)會,那是個騙局,一個遍布在中國大地上的毒瘤——傳銷。自己曾聽說過的關(guān)于傳銷的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想不到如今自己也落入這個陷阱,進(jìn)不去也出不來。
那些人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他打電話,給親朋好友,甚至給那些八輩子沒聯(lián)系過的人,他們不管,只要是存在通訊錄里的號碼,通通打一遍,如果有人上鉤,他們會夸獎、會鼓勵,如果失敗,他們會美其名曰:失敗是成功之母,然后討論你為何失敗,技術(shù)性的問題存在于哪里,怎么改進(jìn),如何使用某種技巧,隨之繼續(xù)鼓勵人撥通下一個電話。
如果拒絕打電話,他們就會貶低他,讓他在這個群體中變成一個最沒用的人,為了證明自己,他不得不拿起電話,有時甚至忘記自己的所作所為有著怎樣的性質(zhì)。
令他沒想到的是,一個月過去了,他沒有說服哪怕一個人,所有關(guān)心他的人都在電話里建議他趕緊回家,放棄撈回本錢的想法。他身邊的那些人引導(dǎo)他回避建議,而看到片面的一個事實(shí):在這世間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或者他沒有能力說服任何一個人!只有這個組織,才是他真正能依靠的。
這絕對是一個災(zāi)難性的結(jié)論,他們引導(dǎo)他這樣想,甚至逼著他這樣想,以至于他在某一刻確實(shí)有一種“發(fā)奮圖強(qiáng)”的沖動,心里憤恨的涌起那句經(jīng)典——“今天你對我愛理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他差不多決定要“奮斗”了。
就是這時候,他收到堂弟的信息。
“你做這個我感覺不靠譜,要不來我這個城市,做幾個月。”
堂弟的語氣誠懇,帶著人與人之間本該有的尊重和理解,林建華回想起父親的怒吼——“你就是個傻子,任人家騙,把你賣了你還笑瞇瞇的給人家數(shù)錢?!边@對比之鮮明,讓人錯覺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他不敢讓人發(fā)現(xiàn)這些信息,也不知如何回復(fù),就簡單幾個字——我再看看。堂弟沒有再發(fā)來信息,堂弟給出的只是眾多條路中的一條,沒有強(qiáng)迫,沒有威逼,沒有居高臨下,更沒有命令。這是一條平和的、溫暖的小岔路,就算沒去走,也不會帶來壓力和指責(zé)。為什么人生就不能多一些這種小岔路,而不是總把人五花大綁的往唯一一條正確的道路上逼,雖然那確實(shí)是對的,但那沒有溫度,沒有尊重,讓人對生活沒有欲望。
但就是那么一條不起眼的信息,把林建華的“雄心壯志”澆滅了,他懶于打電話,更懶于學(xué)習(xí)那些真理般的小伎倆,看到其他學(xué)員打了雞血般的渾身是勁兒,他卻只想著自己交出去的五千塊錢,這五千塊放在一個正常的工作崗位,要兩個月才能存下,如果放在農(nóng)村,要半年才能存下。他不甘心,想要回那五千塊,然后離開。
如果早點(diǎn)放棄奢望,或許他還能留下自己的手機(jī),可惜他太過天真,吞進(jìn)去的錢,還能再吐出來嗎?絕不可能,他們整天忙忙碌碌、馬不停蹄,就是為了這些錢,哪怕一部手機(jī)也好。
眼看著林建華再創(chuàng)造不了任何價值,他們收走了他的手機(jī),這時候他才絕望的明白,那些血汗錢不可能回來。他開始計(jì)劃逃跑,說是計(jì)劃,其實(shí)算不上,胡亂的想了幾通,然后在某個經(jīng)驗(yàn)分享會最瘋狂的時刻趁亂跑出去,雖然風(fēng)險很大,但還是值得一試。
他那么做了,而且驚人的成功了。這會兒,他就躲在站臺最邊緣的地方,緊張的望著公交車開過來的方向。突然,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在他心里冒出頭,那群人會不會正好在他要坐的公交車上,等他一上,抓個正著。他的身體一陣顫栗,撒開兩腿扭頭就跑,前一刻還望眼欲穿的公交車,現(xiàn)在卻變成瘟神一般的存在,車子啊,你慢點(diǎn)來,好讓我有時間跑遠(yuǎn)一些,他在心里默默祈禱。
天暗下來,黃昏像一口大鍋,把人群收攏起來,城里的人似乎加倍的多了,路上、商店里、車子里,到處都是人,每一個可行走的地方,似乎都擠滿了人,壓迫的感覺像天塌了似的讓林建華邁不出步子,他抬起腳,卻發(fā)現(xiàn)沒有地方可以放下,周圍的水泥地上擠滿了一只只又大又重的腳,每一只都堅(jiān)定不移,每一只都活靈活現(xiàn),那些腳長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每當(dāng)經(jīng)過林建華身邊時,就要驚訝而鄙夷的把他瞪上幾眼。
偌大的世界,沒有我的落腳處。林建華的心像浸泡在冰水里一般冰涼冰涼的,他不知該往何方去,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誰,要做什么?
他一屁股坐在身下的水泥地上,兩只手空蕩蕩的滑落在身體兩側(cè),眼睛像兩個巨大的空洞,看向沒有任何景物的虛空。
“走不走?”
林建華看不見,也聽不見。
“到哪里去,走不走?”聲音變大了。
林建華還是沒有搭理。
“走嘛,走就上車?!甭曇艉傲似饋?。
林建華漠然的看了一眼,完全沒有明白那些話的意思,那人是誰,在說什么,他沒有一點(diǎn)感覺。
“到哪里去?”
“火車站。”一個本能的聲音回答說,林建華很確定自己沒有開口,這三個字是另一個他,是他的靈魂在說。
車開了,燈光像一長溜夢幻的煙火,在窗外不停的閃現(xiàn),那是一個流光溢彩的世界,是一個更加光明,更加歡樂的世界。看吶,妻子挽著丈夫,一邊走一邊笑瞇瞇的說著笑話;孩子挽著母親,一路跳著笑著,把白天學(xué)校里搞笑的事情一一分享;下班的年輕人邁著輕快的步伐,把每一寸土地親吻的叮當(dāng)作響;而林建華卻只能在這車子里坐著,伴著漆黑的夜,讓那些倒影進(jìn)來的零星光點(diǎn)在臉上歡快的跳躍。
天更黑了,燈更亮了。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立腳的地方,我是那個被世界厭棄的,是那個不配活著的,是那個最沒用的······林建華想著,心更冷了,眼淚模糊了視線。
冬日臘梅花
我的腳往哪里放?這個世界沒有我落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