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夫人娘家并不顯赫,往上數(shù)七代,也沒出過大人物不說,考中進士的一個沒有,就連做官的人也沒出過。
還是她父親格外努力,中了舉人后成為了致遠書院的教員,后來中了同進士,一步一步爬到了致遠書院的山長位置。
她的母親只是一名秀才之女,為了配得上丈夫的山長之位,對于兒女教育極嚴,對于自小由她教養(yǎng)的女兒更甚,嚴格遵照禮教教導(dǎo)秦二夫人。
這樣長大的秦二夫人骨子里是非常恪守禮教、規(guī)矩的,卻陰差陽錯地嫁進了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的武將之家。
剛開始的時候,秦二夫人很不適應(yīng),后來想到母親教導(dǎo)的女子出嫁從夫,在此觀念下及秦天勇的影響下變了許多。
然而刻在骨子里的教條并沒有從她身上消失,而是深深隱藏了起來,直到今天看到秦蘭貞和八公子抱頭痛哭的一幕,秦二夫人被刺激,這些才統(tǒng)統(tǒng)涌現(xiàn)出來,演變城現(xiàn)在的樣子。
她不疼秦蘭貞嗎?無疑是疼愛的,就因為疼愛才會害怕她走上與她表姐一樣的路;也是因為疼愛才不想她走錯一步。
進屋后一直都是秦二夫人在說,秦天勇沉默地聽著,心情隨著她的話忽上忽下,甚而憤怒,甚而憐惜,最后化為一聲嘆氣。
他不是個情緒化的人,越是這樣的時刻,越是非常冷靜,從妻子的話語中,他漸漸明白秦蘭貞和八公子一塊上學(xué)這件事情一直讓她很不安,而今日兩人相擁直接將她的不安引燃了。
也是他錯了,因為自己不在乎嚴苛的男女禮教,就想當然地以為妻子也能,以前老是敷衍她,并沒有真地去做些什么打消她的疑慮。
秦天勇意識到這些后,壓下心中的種種情緒,上前擁住秦二夫人,溫聲問道:“你說的表姐,可是她夫婿在致遠書院任教習(xí)的那位?”
秦二夫人一哽,低著頭虛伏在丈夫胸前,低低嗯了一聲。
書院里真正教導(dǎo)學(xué)業(yè)的稱為教員,而教習(xí)是處理書院雜事的人,并不參與教導(dǎo)學(xué)生。
“我記得一年前收到你哥家信,聽說那位表姐夫已經(jīng)中了秀才,正要從教習(xí)轉(zhuǎn)為教員。當初他中了秀才,咱們還送了賀儀?!?p> 秦二夫人惱意上涌,一把推開秦天勇,道:“那又如何?我表姐幸運,雖然表姐夫曾經(jīng)是個乞兒,但他爭氣??赡阋詾閷碡憙阂材芎臀冶斫阋粯有疫\嗎?。俊?p> 秦天勇揉了揉眉心,上前一步,將妻子死死扣進懷里,道:“那你又知道咱們貞兒會落到那步田地了?娘子,你不覺得你太杞人憂天了嗎?為著一個將來的、不一定會發(fā)生的、十有八九不會發(fā)生的事情心有難耐,還將你的憂慮和恐懼發(fā)泄到一個才六歲的孩子身上?你和那個杞人有何分別???”
秦二夫人暴怒,掙扎著,拍打著秦天勇。
秦天勇任由她打,一雙鐵臂如鉗子扣著,讓她動彈不得。
“你說了子不教,父之過,明明知道我們并沒有教育過貞兒,又憑甚現(xiàn)在去罰她?你這樣對她公平嗎?你要罰,就應(yīng)該罰我!我才是那個你應(yīng)該處罰的人!”
這一聲吼直直傳入秦二夫人心底,到底將后者怔住了。
秦天勇見她平靜了,松了力道,繼續(xù)道:“當初是我同意她去文正堂上學(xué),是我同意她和八公子同處一個課堂。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我既是她的父親,也是她的老師,于情于理,這都是我的責(zé)任。今日她的行為都是我的過失。她一個懵懂無知的六歲稚兒,從不曾被教育過男女之別,又如何能夠分辨孰是孰過?娘子,我說的可對?”
秦二夫人腦子里亂糟糟的,頹唐地坐倒在了身后的并蒂蓮花枝紋圈椅上。
“所謂不知者不罪,貞兒不知道,她因為小伙伴哭了,勸慰他進而抱了他又有何錯?”
秦天勇靠近秦二夫人,攬著她的頭肩,靠在他自己的腰腹上:“娘子有何火氣都沖為夫來,就不要再懲罰貞兒了,可好?”
秦二夫人半天沒有開口,秦天勇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走了出去。
“貞兒,士勛,士景,你們都起來,一起進來?!?p> 秦蘭貞哭地太狠,想停都停不下來,被秦士景扶起來時,仍舊在抽泣,小身板不停發(fā)著抖。
秦士勛雖然沒哭,但陪著跪了這許久,起身時踉蹌了幾步才一瘸一拐地進了屋。
三人乖乖地在堂屋里站成一排。
秦士勛目不斜視地直視前方;秦士景眼神飄忽,一會看看側(cè)著身坐著默默流淚的母親,一會看看背著手神情嚴肅的父親;秦蘭貞低著頭,時不時抬手擦一擦臉上滾落的淚。
堂屋里氣氛沉郁。
秦天勇靜靜站了好一會,才道:“今天你母親生氣事出有因,并非無緣無故。貞兒,你要記住爹爹接下來說的話?!?p> 秦蘭貞抬起頭,露出一張梨花帶雨的臉,臉上是腫脹如核桃的雙眼,眼窩紅如兔子眼睛,額頭上汗水淋淋,將碎發(fā)糊住了,看上去一片凌亂。
秦天勇心疼壞了,掃了眼妻子,硬起心腸道:“以后不許和外男牽手,不許和外男擁抱,不許和外男相親,更不許在外男面前有失禮數(shù)!”
秦士景和秦士勛相視一眼,聽得半懂不懂。
秦蘭貞一臉迷茫,抽泣地問道:“外···額···男···額···是···額···誰?額?!?p> “除了我們這些長輩,還有你大哥、二哥、三哥,士雄外,其他都是外男?!?p> “父親,你的意思是說八公子他是外男唄?”
秦士景插話道。
秦天勇道:“是?!?p> “對貞兒我是這個話,對你們兩個呢,我要求你們,除了家里的姐妹,對其他的女子都要以禮相待,切不可造次,就算是你姑母的女兒也是一樣!”
秦士勛和秦士景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秦天勇道:“從明日開始,我教你們《禮記》。總之,記住為父的話,否則會有比今日處罰更甚的懲戒等著你們??捎涀×??”
對上秦天勇嚴厲的目光,秦士勛鄭重道:“父親放心,兒子記下了?!?p> 秦士景聞言,緊跟著道:“兒子記下了。”
秦蘭貞抿著嘴沒有回話,原先她不知道原因覺得委屈,現(xiàn)在知道了原因更覺得委屈。
淚水再次涓涓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地面上。
秦天勇在忍不住,上前蹲下,擁住女兒,平視著她的目光道:“這事是爹爹做錯了,之前沒有早些和你說。你母親以為爹爹和你說了,今兒看到你和公子···就發(fā)了火。爹爹知道,若是爹爹早些和你說明白,貞兒向來乖巧,必然不會去犯。是爹爹沒做好,讓你白白受了這份苦和委屈。爹爹和你賠不是可好?”
秦蘭貞嗚咽著摟住了秦天勇的脖子,淚水霎時沿著他的脖頸滑入了他的里衣,片刻后就浸濕了。
這番話秦二夫人聽得一清二楚,之前因為她口不擇言本就對丈夫有愧,這下更愧疚了,她轉(zhuǎn)過身看著父女兩個,心亂地扯著帕子。
秦天勇心疼地將女兒抱起,不小心牽動了她的膝蓋,登時引起了她的痛呼。
“哪里疼?”
“疼——”
秦蘭貞閉著眼睛嚷疼,她年幼,跪了這許久,又哭了這許久,已經(jīng)撐不住了,窩在父親懷里整個人都迷糊起來。
“梅蕊!去請大夫——”
秦天勇感覺到脖子邊呼出的急促熱氣,著急地到門邊喊了一嗓子,梅蕊聽到飛快地跑去正屋請對牌出府尋大夫。
秦二夫人心一緊,急急站起來,道:“貞兒如何了?”
秦天勇來不及回應(yīng)她,將人抱到內(nèi)室,回頭就看見大兒子一瘸一拐地進來,憶起進院時看到的一幕,將大兒子打橫抱起,一并放到了床邊。
秦士勛怔了,而后臉紅紅的,還帶著微微的喜意。
秦士景羨慕地看著大哥,從他有記憶起,父親就沒抱過他,從來抱的都是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