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為了‘投名狀’去殺人么?”
“不會?!?p> “那你會死的,笨蛋。”
莉莉絲朝坐在主駕位置上的我翻了個白眼。
晚間路牌的霓虹燈映照在她的臉上,使她看上去十分妖冶。
她畫著很深的眼影,穿著一席雪紡的黑色長裙,臉龐則慘白得如同殯儀館里的死人。
這個瘋丫頭原來不叫莉莉絲的,但自從我跟她講了一些蔚海七的神話故事以后,她就決意地改了名。至于她先前叫什么,也從來沒和我說起過。我并不太在意,平常只當她是個多少可以交談一些的精神病人罷了。
“還有三天,你想好了?”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我沒有選擇?!?p> 于是她冷哼一聲,滿是調(diào)侃我的玩味,然后拉開艙門,從膠囊里徑直地跳了下去,穩(wěn)穩(wěn)立在青石街道上——那一身長裙頃刻就好像綻開的黑色玫瑰,遍布死亡的優(yōu)雅。
“喂!”她在下面雙手捧成喇叭狀,朝我喊道:“一會兒到瓦窯巷前的廣場接我?。 ?p> 我側(cè)側(cè)身子,揮手致意,轉(zhuǎn)而便自己打著膠囊的向位儀,把膠囊停到最靠近瓦窯巷的泊船口去了。
停穩(wěn)以后,我靜默地待在膠囊里,時不時地整理自己的衣領(lǐng)——我緊張的時候,經(jīng)常這樣。
望向窗外那個瘋丫頭的身影,她正飛也似地鉆到早已把廣場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去。
我只好側(cè)過臉,把目光漫無目的地擱置在后排的座位上。
“這個世界都瘋了!”我在心里絕望地想到,“噢不,或許是我瘋了?或許我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我應該一命嗚呼,然后任由意識消散在茫茫的宇宙中才對?!?p> 那才應該是我在上一命的世界中所堅信的事實。然而,生活似乎有意要戲弄我,把本該歸為虛無的我又重新拉了回來,丟在這兒,一直過了四十多個恒星周——之所以不說是多少“年”,因為我也不知道這兒的一天有多少個小時,畢竟計量單位都是完全不同的。
這些時日給我的沖擊太大,以至于到了今天我還與這個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正出神間,我突然聽得外頭傳來一陣鼎沸的騷亂聲。
再看廣場,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人海已經(jīng)開始朝著四面八方潰散了,而廣場中央,是堆積如山的尸體。
尸山的高度還在不斷增加著,不消一會兒就會有新的可憐蟲被拋上來,像爛泥一樣層層疊疊。
我感到一陣反胃,但是想想四十多個恒星周了,早該習慣了……不是嗎?
聽著外頭的慘叫、悲鳴,當然還有那個瘋丫頭癲狂的笑聲在廣場上回蕩,我不由得興起渴望回到蔚海七的感覺。
真想念那里的家啊——那里有柔軟的沙發(fā),冰鎮(zhèn)的啤酒,當然,還能洗上個熱水澡,把整間浴室弄得全是肥皂泡……
在這樣迷幻的沉浸中,也不知過去多久,廣場上的嘶喊終于小了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身旁副駕駛位的門被扯開了——跳上來的正是莉莉絲。
她渾身都是鮮血。
叫人寒到骨髓里的笑容正掛在她臉上,鎖骨到脖頸處裂開了一道駭人的傷口,還騰騰地冒著血泡——看來這次她遇到了些許微不足道的抵抗。
“白癡,愣著干嘛?快點幫我擦干凈吶!”
雖然在罵我,但她的語氣中充滿了快樂的亢奮,就好像被許諾帶去游樂園度假的孩子正催促自己慢吞吞地整理行李的父母。
我忙去收納箱里面取手帕。
而她則側(cè)過身來躺下,把頭枕在我的腿上,安靜乖巧得像只小貓。
我細心地整理著她烏黑凌亂的頭發(fā),嘆了口氣。
“怎么?不是說你沒得選擇么?”
她攤開手掌在我臉頰上胡亂地拍了一下,手指差點沒捅進我的眼眶里。
“你別動,傷口又裂開了。”我無奈地提醒到。
而她并不在意,仰著頭去看膠囊頂窗的星空,眼里閃爍澄澈的光。
“你要是死了,可就沒人照顧我了。”
“呵,你這個瘋丫頭需要人照顧么?”我故作她的語氣不正經(jīng)地答道,“我不會死的?!?p> 她一聽,像是受到侮辱般,騰地坐起就給了我一個干脆利落的大耳刮子。
“笨蛋,要不是我罩著你,你早就給人收拾干凈了!”
“都說了叫你別動,血又冒出來了。”
于是她再一次躺下,也學著我的樣子嘆了口氣道:“弄上個‘投名狀’有那么難么?你瞧,你只要像我這樣……”說著,她將自己的手向貼著手臂的方向擰了一百八十度——一道血淋淋的芒刺瞬間從她手腕里彈出,猶如一把飲血的利劍,差點把膠囊的頂棚捅出個窟窿。
“我們都在一起這么久了,就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管道里都有些什么嗎?”
我笑了笑,“你不也沒告訴我你之前叫什么嘛?”轉(zhuǎn)而我又說:“我的管道里有惡魔,放出來就收不回了?!?p> 她一聽,立馬來了精神:“那不是好得很嘛!你的‘投名狀’有希望了?!?p> “不要?!蔽覉詻Q地說道。
“為什么?!”她很不解。
“這跟我在蔚海七上形成的觀念有關(guān)。那時,我們管這叫做悲憫與同情?!?p>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敲著我的腦殼教訓道:“白癡,歡迎來到奧伽墨!在這里,你那所謂的悲憫與同情可不管用?;蛟S還恰恰相反呢……”
我沒有回答,只是靜默地幫她處理著傷口。
于是瘋丫頭也消停下來,賭氣般閉上眼睛,不理睬我了。
我輕輕擦拭著她傷口上的血污,有她自己的,也有別人的,不過我相信大部分都是別人的。
那一簇簇綻開的黑色玫瑰花,現(xiàn)在正點綴著觸目驚心的艷紅,沒有前幾刻的優(yōu)雅了,留下的只有妖媚。
所以,我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
實在講不清楚。
我是她從瓦窯巷里撿起來的。
那時候我還和一群像老伯那樣的糟人蜷縮在角落的廢料堆里過活,直到有一天,這女人走進來,二話不說就用她手腕里的芒刺把我們捅成了馬蜂窩……
出乎意料的是,在場的其他人全死了,除我以外。
她那時候瞪大了眼睛,好像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把將我抱了起來,恨不得在空中甩上兩圈。
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拉著一起生活了。畢竟我什么都不懂,每天也只好幫她整理整理房間,再有,開著膠囊送她去想去的地方……
論一個糟人是如何躋身上流社會的,在奧伽墨這個星球還真是非常難以理解。直到后來我才聽她告訴我,我生來就是能和他們站在一起的人,而她也表示自己很幸運地遇到了我,能夠成為組織中為數(shù)不多的擁有搭檔的清算者。
“梟?”
“嗯?怎么了?”
“你再給我講講蔚海七好不好?”
“你不是已經(jīng)聽我說過很多遍了?”
“我不管,你再講講?!?p> 我咂了咂嘴,聳聳肩,又一遍地開始了遙遠的回憶:
“那是一顆蔚藍色的星球,水體的面積占了百分之七十……那里只有一顆恒星,蔚海七上的人們都管它叫做‘太陽’……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和平是那里的人們所倡導的美德……那里只有幾十億的人口,比我們這兒寬敞好多……”
講著講著,我發(fā)現(xiàn)莉莉絲似乎枕在我的腿上睡著了,只有時不時的夢囈,似乎在說:“要是我們這兒也像蔚海七一樣,就好了?!?p> 我關(guān)上膠囊頂棚的微燈。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不住地道了句的確。
看她睡得很沉,我不打算再打擾她,于是就這么坐著,望向窗外。
“埋葬蟲”們已經(jīng)抵達廣場,開始清理堆積如山的尸體。
我看著那些人。
好像看著自己的死神。
但愿老伯聽進了我的勸告,如三個恒星周前一樣不在現(xiàn)場,從而躲過厄運。
但愿我也能有這樣的運氣——隨便從哪兒來個誰,把我救出苦海。
這個人會是莉莉絲嗎?
我望向枕在我腿上睡著了的她,不由得長嘆。
“不會是她的。”
我到底該怎么辦?
還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