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法華山上有一座法華寺,法華山風(fēng)景秀麗,法華寺香火鼎盛,香客不絕,尤其此時正是賞花的好時節(jié),進香、賞花的人更是絡(luò)驛不絕。陸云說要帶我去游玩,我明白,她是知道我父親過逝之后,我白日里強作堅強,夜里常常淚濕枕巾,故而憂心我,想帶我出去散散心,我豈能辜負(fù)她的好意,換上姨媽給我新做的一身衣裙,我們一大早就到了法華山。
陸云領(lǐng)著我步入法華寺,抬頭只見輕煙裊裊,寺里敬了好幾尊大佛,我們進了正殿,一尊高高的金漆大佛矗立殿中,莊嚴(yán)寂靜,法華無邊。因為時間還早,大殿里沒有什么人,很安靜,佛香在空氣中浮動,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我想拜拜,在佛前求一個美好心愿,于是在正中的蒲團緩緩跪下,雙手合十,閉上眼,默念道:“惟愿此生平安順?biāo)臁!弊孕∑?,最渴望的莫過于安穩(wěn)。
游玩半日,我們下山在路邊一間茶棚歇腳。我放眼遠(yuǎn)眺,四周是山脈連綿起伏,云霧纏繞,我喝著茶,目光流轉(zhuǎn),看到有一位姑娘朝茶棚走來。見她身材高挑,頭上戴了頂紫色紗帽,雖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只這身姿就極美了。
啪一聲脆響,我回頭一望,一個大胡子的男子仍保持著握著茶杯的姿勢,手中卻空無一物,地上有一攤青瓷碎片,他身旁容顏清麗的貴小姐模樣的女子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面容上神色瞬間震驚。
大胡子男子嘴里喊著“阿若”,腳下使了輕功,飛出茶棚,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僅距半步的距離,可她輕巧一個旋身,身姿翩然如同一只紫蝶,穩(wěn)穩(wěn)立在一塊山石上,山風(fēng)將她周身紫紗吹得飄起來。
大胡子男子扯下貼在下巴上的胳腮胡子,本來面目竟是個英俊的年輕后生。他目光始終緊緊的落在她面紗上,“阿若,你讓我好找啊?!?p> 紫衣女子紗帽后的面容看不清,但可以想象她此刻應(yīng)該是一瞬不瞬的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子,她嘆息似的說:“蕭大哥,好久不見!你和苗妹妹還好嗎?”
貴小姐抱著包袱跑出去站到年輕后生身旁,看著紫衣女子,客氣的喊了一聲,“上官姐姐。”
陸云盯著那紫衣女子目不轉(zhuǎn)睛,我輕笑一聲,悄聲打趣道:“你莫不是看上了那位姑娘?”
她回過神,笑著嗔了我一眼,說:“我看那姑娘年紀(jì)應(yīng)該不大,武功卻是奇高?!?p> 正說著,那紫衣姑娘三人進入茶棚,在一席坐下。
紫衣姑娘撩起帽紗,是個妙齡女子,嬌美無匹,容色艷麗不可方物。年輕后生注視著她,目光中露出溫柔的神色,他身邊的貴小姐卻只看著他,眼里的醋意都快溢出來了。
就聽年輕后生說:“阿若你的傷好了嗎?”
紫衣姑娘點頭,“好了,蕭大哥不必掛心?!彼纯促F小姐,笑笑,“蕭大哥和苗妹妹是來法華山游玩的嗎?”
貴小姐敷衍的點點頭,突然她眼睛一亮,扯了扯年輕后生的衣袖,他扭頭望向山路,頰邊肌肉一動,臉色突然大變,我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往這邊來。年輕后生雙眼充滿了怒火,紫衣姑娘也變了臉色,“蕭大哥……”
年輕后生看向她,眼中已無絲毫溫情,“你又為何來此?不會是偷偷跟著我們,這次又是要阻攔我的吧?”
紫衣姑娘頓了一頓,咬牙道:“我在你眼里就是如此不堪?”
那中年男人不知為何突然調(diào)頭就往回走,貴小姐低呼一聲,“不好,他又要跑?!比思泵﹄x開茶棚去追那人。
本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我根本沒有想到會再見到這位紫衣姑娘。
這天,陸云帶我去拜訪一位在京兆府當(dāng)捕頭的朋友于僉。不巧于僉審問犯人未歸,我們在會客的花廳等了半天,于僉才匆匆忙忙回來,滿面愁云,簡單寒暄幾句,他對陸云說:“不好意思啊老弟,原本說好了請你們到家里去,讓你嫂子燒幾個菜好好招待招待你們小兩口??墒菍嵲诓粶惽?,昨日抓住一女犯,我們懷疑她是白蓮花會的人,你也知道,涉及到白蓮花會就事關(guān)重大了,我連夜審問,不過這女子嘴緊得很,任憑怎么問,就是一個字也不說。她重傷在身,又不肯讓人醫(yī)治,我也不能動刑,怕她抗不住就斷了這條線索,為兄現(xiàn)在真是發(fā)愁,一會兒還得繼續(xù)訊問,不能招呼你們了?!?p> 陸云給我解釋,說:“白蓮花會是一個逆黨組織?!彼D(zhuǎn)頭對于僉說道:“于大哥,對于頑固分子最好攻心為上,不如找一位女子,細(xì)心幫她療傷,讓她放下戒心,套話可能會容易一些?!?p> 于僉苦惱的直嘆氣,“衙門里都是大老爺們,一時半會兒讓我上哪兒找女人?”
我悄悄扯了一下陸云的衣袖,悄悄說:“我去試試?”
陸云猶豫一瞬,對于僉說:“于大哥,不如讓容兒試試?”
于僉打量著我,臉上寫滿了懷疑,“弟妹行嗎?”
陸云握住我的手,斬釘截鐵的說:“她肯定行。”
犯人關(guān)在層層守衛(wèi)的大牢里,地中央有一張床,上面坐著一紫衣女子,我進去時,她緩緩轉(zhuǎn)回頭來,我心口砰的一跳,是她!此時她臉色蒼白,仿佛從畫中拓下來一般。
我上前行禮,“上官姑娘,你好。”
她眉頭微蹙,警惕的看著我,“你怎么知道我姓上官?”
我笑容可掬,“前些日子在法華山腳下的茶棚遇見過姑娘,是那位姓苗的小姐稱呼你‘上官姐姐’,所以我猜測姑娘姓氏上官?!?p> 她:“你是什么人?”
我將藥箱放到一旁的桌上,緩緩的說:“小女名喚容容,本是唱曲的歌女,與父相依為命,父親被歹人打死,小女無家可歸,幸得公子救助。我家公子今日攜小女訪友,就是昨日審問姑娘的那位于僉于大人,聽于大人說近日抓獲一女犯身上有傷,因衙門里皆是男子,男女有別,若強行給姑娘療傷又恐冒犯了姑娘,正因這事為難。我家公子先前受過傷,都是小女照料的,敷藥、包扎這種小事小女略懂一二,公子便向于大人舉薦小女來給姑娘處理傷口?!?p> 她緊緊盯著我,對我的話半信半疑,可又確確實實沒有什么可懷疑的地方,最后她冷冷淡淡的說:“我不需要治療?!?p> 我猜到這事不會順利,沒有再提療傷這個話題,走過去坐到她身邊,關(guān)心的問:“上官姑娘,那日在法華山下和你在一起的蕭少俠還有苗小姐呢?”
她瞪著我,那眸子突然寒光一閃,仿佛能射出冷箭來,“他們與我無關(guān),你莫要跟官府多言,牽連了他們。”
我無辜的眨巴眨巴眼睛,“我不會多言,我只是奇怪,那日見到你們?nèi)艘黄痣x開的,怎么今日再見,你卻成了階下之囚,莫不是被朋友陷害了才淪落至此?”
她:“你休要胡說?!?p> 我做出一幅天真無知狀,“我看那位苗小姐很是傾慕蕭少俠,可蕭少俠的心儀之人是姑娘你,苗小姐因愛生妒,加害于你,戲文里的故事不都是這樣的嗎?”我故意亂扯引她多說些話。
她有傷在身,身子虛弱,終究是撐不住了,疲憊的倚靠在榻上,聲音輕若浮云,“你怕是戲文看多了?!彼⑽⑻Я搜劢强次?,“你也算是江湖中人,怎么還這派天真,不識好人壞人呢?”
我扯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可能是吧,我把人心想壞了?!?p> 她嘆氣,說:“其實這世上有許多事遠(yuǎn)遠(yuǎn)比戲文寫的還要曲折離奇,許多的人比戲文寫的還要黑心喪良?!?p> 我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姑娘是俠女,一定見多識廣,不如說來給我聽聽,讓我也長些見識?!?p> 她沉吟片刻,然后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現(xiàn)在的韋家堡堡主韋鳴還只是韋家堡的少堡主,元宵節(jié)那晚他瞧見了上街賞燈的張家小姐,垂涎張小姐美貌,擄回韋家堡,強逼著玷污了她,并囚禁她多日。張家老爺?shù)弥〗惚粨锶ロf家堡便去要人,韋家堡堡主明知逆子作惡,不思懲治惡少,反而大發(fā)脾氣,說張老爺胡言亂語,撒賴訛詐,叫人把張老爺打了一頓,張老爺拖著一身的傷去報官,可官府早與韋家堡串通一氣,反說是張老爺誣告韋家堡,官府將張老爺打了幾十個板子投入大牢,張老爺又氣又恨,一病不起,沒幾天就病死在大牢里。
韋鳴搞大了張小姐的肚子,他本就是一個拈花惹草、朝三暮四之人,見張小姐懷了身孕,便將她丟在一邊兒不再理睬。張小姐趁無人看管之時,連夜逃出韋家堡,她不敢回家,一路逃到鄰縣,挨了幾個月生下一女娃。張小姐帶著女娃在街上乞討,人們可憐她就施舍些銀米周濟,聽說了她的遭遇,皆罵韋家堡作孽害人。這事傳來傳去最終傳到韋家堡,韋鳴大怒便帶人到鄰縣意圖殺張小姐和那女娃滅口,一位關(guān)外俠客正巧路過,女娃被救,只可惜那張小姐傷勢過重,將悲慘經(jīng)歷告訴了俠客之后就死了。
俠客將女娃帶回關(guān)外撫養(yǎng),讓那女娃姓了他的姓,又傳授女娃武功。在女娃十八歲時,俠客將女娃母親的經(jīng)歷講給女娃聽,讓她自己選擇是否報仇。若替母報仇,便是親手弒父,違背人倫。若不為母報仇,慘死的母親和外祖父冤魂難安。女娃決意為母報仇,俠客說韋鳴作惡多端,但畢竟是女娃生父,讓女娃饒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女娃只好答應(yīng)。
女娃初到中原就遇到一位年齡相仿的少俠,二人攜手闖蕩江湖,遇到種種奇事,同生共死,慢慢情愫暗生。有一次少俠因救女娃受傷,得到藥王救治,藥王見少俠人品出眾,武功高強,又是出身名家,想將獨女許配給少俠。親事還未定,藥王就被韋鳴暗害。原來韋鳴年輕時曾是藥王的弟子,他知藥王有一個可延年益壽的藥方,便來索要,被藥王拒絕之后便起了殺心。韋鳴用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騙了少俠,轉(zhuǎn)頭就到藥王家中搶奪藥方并欲殺害藥王之女,所幸少俠及時趕到救下小姐,少俠本可以當(dāng)場取了韋鳴性命,可是被女娃所阻,韋鳴逃跑隱匿。少俠與女娃一番爭吵,女娃不辭而別,少俠與藥王之女二人一路追查韋鳴的行蹤,誓要手刃韋鳴報仇,有兩次已追蹤到韋鳴落腳之地,卻遇女娃百般阻攔。女娃與少俠隔閡加深,勢如水火,在女娃第三次助韋鳴逃走時,少俠恨極失手刺了女娃一劍,二人再難回到當(dāng)初。
女娃三次救韋鳴性命,已做到對俠客的承諾,父女之情斬斷,她欲尋韋鳴報仇,卻被那個韋鳴言語欺騙,一時心志動搖中了他的奸計,不僅受了重傷,還被構(gòu)陷入獄。
她的故事在此畫下句點。
最后,她用短短一句話對女娃的一輩子進行總結(jié),“這苦命的女娃,不該生時,偏偏生,不該死時,偏偏死,就是一個笑話?!?p> 我取了手帕抹了抹眼角的淚,“那個女娃就是姑娘你,是嗎?姑娘為何不把實情同于大人說呢?”
她此時倚靠著床榻,面無血色,仿佛已生無可戀,“官府的人與韋鳴蛇鼠一窩,我與他們無話可說?!?p> 我:“你為什么不告訴蕭少俠真相,還讓他誤會你?”
她微微搖了一下頭,苦笑道:“他父親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英雄豪杰,我父親是無惡不作的奸邪小人,你要我怎么說得出口這個事實?何況他身邊已經(jīng)有了苗妹妹,二人門當(dāng)戶對,藥王對他有救命之恩,苗妹妹又對他一往情深,以蕭大哥正直的品性,一定是會對苗妹妹負(fù)責(zé)任的,我又何必說這些讓他左右為難,不如讓他怨我、恨我,慢慢便忘了我。”
我:“那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她看著我,輕輕嘆了口氣:“我想我大概時日無多,若是死了,我這段故事起碼還有一個人知道?!?p> 我看出她現(xiàn)在是一心求死,急道:“我知道姑娘現(xiàn)在是心灰意冷,可是大仇未報,你甘心嗎?”
她神情黯淡空蕩,“我身陷牢獄,還怎么手刃仇人?不甘心,又能如何?”
我:“難道你不想看害你的惡人被繩之于法?”
見她無動于衷,我又說:“還有那位救了你的俠客,他養(yǎng)你,教你武功,你還未報恩,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對得起你的恩人嗎?”
她聽了這話,嘴角不由得顫抖兩下,我看得出來她心中對她的恩人是極為在意。我繼續(xù)說道:“你讓我知道你的故事又有什么用呢?難道是讓我告訴別人,這故事中的女娃是一個有仇不報,有恩不報,白白活過一場的人?”
我越說越生氣,跳到她面前,逼視著她,說:“你現(xiàn)在要是死了,你有面目去見你那冤死的母親和外祖父嗎?你的恩人也會認(rèn)為,都是因為他告訴了你這件往事才害了你的性命,為此而自責(zé)一生,這些你有想過嗎?你現(xiàn)在若是死了,真正的是讓親者痛,仇者快?!?p> 她沉默了,半晌,平靜嗓音哽咽出哭腔,“哥哥……我想哥哥了……我想見哥哥……”她抬起頭看向我,“麻煩你給我處理傷口吧?!?p> 我長舒一口氣,“好的,上官姑娘?!?p> 她看著我,說:“我叫上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