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尚和陸云要去江南查案。
陸云對我說:“容兒,你自己從家到學(xué)院來來回回的,我不放心,我已經(jīng)拜托表弟了,讓他接送你,這樣路上能安全些?!?p> 我:“好。”
莫化來學(xué)院接我回家,我趴在車窗口往外看,道路兩側(cè)店鋪林立,街道上的人熙來攘往。聽到莫化問:“在沁湘學(xué)院讀書有趣嗎?”
我轉(zhuǎn)回頭看他,興沖沖的說:“呂先生講課深入淺出,我都能聽得懂。而且她不會認(rèn)為書本上的知識一定是正確的,權(quán)威學(xué)者的思想就是真理,所以她不讓我們死背書,常常讓我們自由的討論,各抒己見,我覺得這樣很有趣?!?p> 他眼中含著笑,“今天讀了什么書?”
我:“《詩經(jīng)》。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p> 他怔怔的看著我,笑意僵住,我被他這個神情給弄懵了,難道我背錯了?突然馬車狠狠一晃,我整個人摔向車廂后面,多虧莫化接住我,拉車的馬揚起前蹄狠狠嘶鳴,他抱著我,呼吸就在我耳邊,細(xì)微的酥麻感傳遍我全身。我抬頭和他對視一眼,短暫凝視,他移開目光,揚聲問車夫:“怎么回事?”
車夫忙著勒馬后退,“有個乞丐擋了路。”
馬車停穩(wěn)了,我很快鎮(zhèn)定下來,雙手用力一撐,掙開他的懷抱,往后又坐回座位,聽到車外車夫在和人爭吵,我說:“表少爺還是下車去看一看怎么回事吧?!?p> 莫化面色微沉,撩開車簾下車,給了乞丐一些錢打發(fā)走了,他再次回到車上,卻好似累了,一直閉著眼睛養(yǎng)神,偶有夕陽透過起伏的窗簾照到他臉上,有一種寶玉生輝的感覺,可他的眉頭卻緊緊皺著,我不懂,他要家世有家世,要樣貌有樣貌,他還有什么不如意?
哦,對了,是程未央。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難怪他聽我念那句詩會是那種表情了。
莫化要送給欒大娘幾壇酒,馬車順路拐到震威鏢局,剛到大門口就聽到砸東西的聲音,就見欒大娘正抓著花盆砸向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中氣十足的大罵:“混蛋,你給老娘滾!”
男子渾厚的聲音大叫著:“潑婦,你就是個潑婦。”他大手揮開花盆,沖到欒大娘面前,一下子把她扛上肩,說道:“老子今天非要整治整治你不可?!?p> 欒大娘潑辣的喊叫道:“相洪非,你個臭流氓,你給老娘放下來!”她又踢又咬又打,那男子伸手拍了兩下她的屁股,扛著她往內(nèi)院去了。傭人們對欒大娘的呼喊置之不理,只顧著打掃滿地的碎片。
我呆呆的看向他們消失的方向,問莫化:“這是什么情況?”莫化無奈嘆了口氣,把酒交給傭人,拉拉我的衣袖就往外走。
他告訴我說:“相洪非是欒大娘的丈夫。”
欒大娘的父親沒有兒子,給欒大娘找了一個上門女婿,還是一位武林高手,就是這個相洪非。欒大娘的父親以為是給女兒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可二人成親不到一個月,相洪非就偷偷跑了,欒家出事時也不見他。欒大娘父親過逝后,欒大娘接管震威鏢局,相洪非又突然回來,隔三差五來找欒大娘讓她給他生孩子。欒大娘力不及他,每次也不過是破口大罵幾句,相洪非既然沒有休了她,他們還是夫妻,旁觀者即使心里替欒大娘不平,也不會去干涉人家夫妻之間的事情。
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任由欒大娘是個要強(qiáng)的女人,還是無法作主自己的婚姻。我心中悲憤,恨恨道:“女人真慘?!?p> 莫化:“盲婚啞嫁,悲慘的不是只有女人。”
我:“男人有什么慘的,即便是娶了一個不是自己喜歡的,還可以再娶三個四個自己喜歡的當(dāng)妾,終究男人是不吃虧的?!?p> 莫化:“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歡三妻四妾的,女人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勾心斗角,讓人鬧心。”他扶我上車,我坐進(jìn)車?yán)?,哼了一聲,說:“男人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又有哪個女人喜歡共侍一夫的?還不是男人強(qiáng)迫女人只得接受,不接受就成了妒婦、毒婦了,七出妒忌這一條就規(guī)矩著女人呢,不想被休就得假裝賢良大方。”
莫化也坐進(jìn)來,接口道:“照你這么說女人善妒還是男人錯了?”
我:“當(dāng)然,如果男人一心一意去愛惜自己的女人,他的女人又怎么會去妒忌別的女人呢?”
莫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又要如何去愛?”
我:“這就是男人可以見異思遷,三心二意的借口了?”
莫化:“你這是對男人有偏見,男人也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男人要背負(fù)著家族的責(zé)任,比女人要考慮更多的事情?!?p> 我瞥了他一眼,“你們男人允許女人思考嗎?你們不是認(rèn)為女人的功能就是打扮的漂漂亮亮讓你們心情愉快,為你們生兒育女,開枝散葉嗎?”
莫化皺眉,說:“你不是男人,你怎么知道男人怎么想?”
我看著他,“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男人怎么想?”
我們兩人大眼瞪小眼,就聽車夫在外面喊,“少爺,到地方了?!?p> 莫化扶我下車,告訴車夫先回去,他拎著我的書包跟著我進(jìn)了院子。我去洗手做飯,他將書包放到我房里,隨后也進(jìn)了廚房。
他說:“你那是強(qiáng)詞奪理?!?p> 我在小火爐里燉上牛肉湯。
又一邊揉面,一邊說:“我怎么強(qiáng)詞奪理了,你們男人十八歲時喜歡十八歲姑娘,四十八歲、五十八歲、六十八歲……還是喜歡十八歲小姑娘,你們不是喜新厭舊,貪戀美色,是什么?難道這是從一而終,永遠(yuǎn)只愛十八歲?”
他看我,口中道:“男人也有情有獨鐘,也有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的故事,也有留傳千古的佳話?!?p> 我:“譬如呢?”
莫化想了想,說:“司馬相如和卓文君?!?p> 我點點頭,“哦,就是那個‘聞君有兩意,故來相絕決’的卓文君嗎?”
莫化噎住,斜靠著門框,沉默了會兒,問:“男人在你眼里就沒有好的了?你父親也是如此?”
我在鍋里燒上水,才淡淡的開口說道:“我五歲時母親過逝,父親獨自把我拉扯長大,我們生活窘迫父親沒有閑錢續(xù)弦,不過他也不是沒有幾個相好的,到一個地方就會認(rèn)識一個,或寡婦或廚娘或歌妓,那些嬸嬸姐姐也很照顧我們的,其實我挺喜歡她們,但是父親說各取所需罷了,綁在一起過日子還是算了?!?p> 莫化被我說的愣住了,我繼續(xù)說:“父親對我說過,男人對女人有情的時候,女人好好珍惜這份心情就是了,但不必太放在心上。情這種東西太虛無,今天有,明天可能無,現(xiàn)在能給你,將來也能給旁人,不必太計較得失?!?p> 莫化頗詫異的問我:“你父親的想法真是不同尋常之人,難道他不想你遇一良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那只是一個美好的,可能并不切實際的愿望。就像欒大娘的父親吧,他給欒大娘找的這門親,他可能覺得上門女婿可以幫到鏢局,武功高強(qiáng)還可以保護(hù)欒大娘,可實際呢?恰恰相反。我父親以前總說,所謂良人,不是多有錢多有才,或者對我多有情,而是一個對妻子有責(zé)任心,對家庭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恕?蛇@世上有幾個這樣的男子?就算有也未必會與我有緣?!?p> 莫化怔了下,思量片刻,道:“你遇到我表哥了,不是嗎?”
我:“是,我很幸運?!?p> 莫化又問:“如果有一天表哥移情別戀,你會怎么樣?”
想到此時在千里之外探案談情的陸云和百里尚,我笑了,“祝福她啊。”突然意識到這樣的反應(yīng)有點兒說不過去,我忙補(bǔ)充道:“不然怎么辦呢?一哭二鬧三上吊?男人不僅不會因此回心轉(zhuǎn)意,只會更加厭惡。已經(jīng)失去了男人的心,難道還要失去自己的尊嚴(yán)嗎?”
他一時無話。我抻了面,做了牛肉面,招呼莫化吃飯。他端過面碗,聞了聞,贊道:“好香?!?p> 我笑道:“那就多吃一些?!?p> 席間無話。吃過飯,我煮茶,莫化看著旁邊茶爐升騰著團(tuán)團(tuán)熱氣,一徑出神,月光映著他的眉目。
我嘆了口氣,“表少爺,你如今定親了,心也該定下來了?!?p> 他愣了愣,才回過神,看著我,仿佛沒有聽懂,“什么?”
想和他說,“不要再執(zhí)著心里沒有你的人,自尋煩惱。拿得起,放得下,方顯英雄本色。既然程未央已嫁人,你也定親,就該各自安好。人家那邊稱心如意,你把自己弄得苦哈哈、慘兮兮,誰還能可憐你?”可轉(zhuǎn)念一想,之前因為幫他娘,說了幾句程未央不好,他便與我吵成那樣,我現(xiàn)在要是再提程未央,又得鬧得不愉快。我忍下到嘴邊的話,笑道:“表少爺,喝茶?!?p> 莫化每日來接我上下學(xué),這天到了放學(xué)的時間,可他遲遲未到,我等了半晌,他才急火火的跑來,對我說:“欒大娘出事了?!?p> 相洪非被人毒死在震威鏢局,欒大娘成為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被京兆府帶走了。陸云不在京城,遠(yuǎn)水難救近火,我突然想到了于僉,上官若那一案我畢竟幫過他的忙,又有陸云這層關(guān)系,他應(yīng)該不會太駁我面子。趕緊和莫化往京兆府去,剛到就看到欒大娘從京兆府出來。一問她,才知道是有人自首認(rèn)罪,官府就把她放了出來。
我問:“自首的人是誰啊?”
欒大娘頓時淚如雨傾,“是我們鏢局的邢秀才。”
這個邢秀才是震威鏢局的賬房先生,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平時看殺雞都能暈過去的人怎么敢殺人呢?
我問:“他為何要殺相洪非?有何仇怨?”
欒大娘淚止不住往下淌,已經(jīng)方寸大亂,只顧哭。我決定還是進(jìn)去找于僉打聽一下,我讓莫化照顧欒大娘,獨自進(jìn)京兆府找于僉。待我說明欒大娘是陸云的朋友后,于僉告訴我說:“那秀才一口咬定人是他毒死的,但問他用什么毒的他又說不出來,問他為什么要殺人,他說是為民除害。又酸又臭又迂腐的那么一個人,我辦案這么多年什么人沒見過,我信他能殺人才見鬼了,不過他就說是他下的毒,我們不得不先關(guān)著他。不過弟妹放心,這個案子既然是落到我手里,我就會查清楚的,不會冤枉了人?!?p> 我點頭,他辦案認(rèn)真、公正,我是知道的。想了一下,又問:“于大哥,那個相洪非中的是什么毒?”
正說著,一個衙役過來,稟告說:“大人,屬下們已經(jīng)查清,相洪非死亡當(dāng)天的中午和兩位朋友在醉春樓吃酒直至傍晚,緊接著他又和另一幫朋友去快活樓喝花酒直到深夜。據(jù)他的朋友回憶,相洪非在快活樓時就說他身體不舒服要提前離開,當(dāng)時他眼睛赤紅,嘴唇發(fā)紫,大家只以為他是飲酒過多,就讓快活樓的小廝送他回震威鏢局了?!毖靡蹚膽牙锾统鲆粡埣堧p手遞給于僉,“這是相洪非當(dāng)天在醉春樓和快活樓用餐的菜單,請大人過目?!?p> 于僉看著菜單,點頭道:“果然,醉春樓和快活樓的菜單之中有食物是相克的,相洪非就是死于食物中毒?!蔽蚁肫鹨郧坝形淮髲N師給我講過,食物相克容易中毒,甚至?xí)氯怂劳?。他又對衙役說:“去查當(dāng)天和相洪非一起吃酒的朋友,雖然是食物中毒,但不排除有人利用這種方法殺人?!?p> “是?!毖靡弁讼隆?p> 我說:“于大哥,現(xiàn)在是不是能排除邢秀才的嫌疑了?可以放了他嗎?”
于僉:“就算毒不是他下的,但他胡亂認(rèn)罪,妨礙破案,也得關(guān)他幾日給他一個教訓(xùn)。”
案件具體情況我沒有和欒大娘說,只是告訴她,應(yīng)該不是邢秀才下的毒。欒大娘聞言怔住,望著我,問:“那他為何要說是他下的毒?”
我:“可能是以為你殺了人,想為你抵罪吧?!背酥馕蚁氩怀龅诙€理由了。
欒大娘駭住,身子晃了晃,良久,她微微垂下雙目,淚水又滴落下來。
我們先送她回震威鏢局,莫化再送我回家。與我默默的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嘆道:“我從未見過欒大娘哭成這般模樣。當(dāng)年險些被賣進(jìn)青樓,她沒哭過,相洪非死了她被抓進(jìn)京兆府,她也沒哭,今日卻因為邢秀才這樣失態(tài)?!?p> 我輕輕嘆口氣,“人有時候不逼一逼都看不清楚自己的心。”
莫化看了看我,一言不發(fā)。
我仰頭望了望天空,夜色正濃,群星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