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月十五會在醫(yī)館義診一日,給沒有診金的窮苦人看病,看著他們一個個愁眉苦臉的上前,又一個個眉目舒展的離去,我便心滿意足。崔太醫(yī)也會過來幫忙,他一邊診斷病情,一邊向醫(yī)館的學(xué)徒解釋他的診斷。
休息的時候我和崔太醫(yī)就坐在廊下喝茶,崔太醫(yī)說:“夫人本就是個聰慧之人,再加上刻苦鉆研,如今的醫(yī)術(shù)已非一般醫(yī)者可比了?!彼就诫x沒有明媒正娶我,但在侯府里熟識我的人都會尊稱我為夫人。
我不好意思的說:“崔太醫(yī)知道的,我學(xué)醫(yī)和行醫(yī)的目的不純。當(dāng)初是為了能更好的照顧他,后來有人說是他殺戮太重,有違仁厚,才會受到報應(yīng)?!蔽肄D(zhuǎn)頭望向外面,微風(fēng)吹落廊外桂花,紛紛揚揚,灑落一地細碎香蕊。我蹙眉緩緩道:“他是為國為民,他不殺敵,敵人便會殺我百姓,那些無知的人是不會懂的他心中的仁厚。我雖從來不信報應(yīng)這種無稽之談,可是只要是關(guān)于他的事,我卻不得不寧可信其有,我想多救些人命,為他多積些陰德?!?p> 崔太醫(yī)輕嘆了口氣,“無論目的為何,夫人行醫(yī)救人、懸壺濟世這總是好事。”
我點點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不枉此生?!?p> 過了一會兒,崔太醫(yī)說:“夫人,下月我不能再過來了,北境狼族蠢蠢欲動,咱們軍中缺少醫(yī)生,圣上命太醫(yī)院挑選幾位太醫(yī)去北境,我已經(jīng)報名了,兩日之后我們就要離京趕赴北境?!?p> 北境!
司徒離十四歲,率百余鐵騎,奇襲敵后,燒敵糧草輜重,在北境一戰(zhàn)成名。他駐守北境三年,擊退狼族各部百余次進犯,陣前斬殺敵軍大將過百人,令各部元氣大傷,多年不敢來犯。那里曾是他橫戈躍馬的地方,如今戰(zhàn)亂要再起,必定民不聊生,他若地下有知如何能安寧?
我和崔太醫(yī)說:“崔太醫(yī),請帶上我吧。”
崔太醫(yī)愣了一下,說:“北境條件艱苦,征伐不斷,此行危險啊?!?p> 我看向遠處的悠悠白云,唇邊綻開一朵笑,“我想看看他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
崔太醫(yī)嘆氣,不再說話。
我打算收拾行李,卻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可收拾的,讓學(xué)徒去買幾套男裝回來。我打開床頭柜,將他的腰佩和我的白玉釵一一包起來放進行李。我想過了,如果此行萬一有不測,這些東西就是我的隨葬品。
和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一起奔赴北境,雖然一路辛苦艱難,可想到司徒離曾這樣走過,心里便是甜的。
剛到達軍營,我們還沒放下行李,就聽有人大喊大叫,“軍醫(yī)!軍醫(yī)!”一個年輕士官沖了進來,急得滿頭大汗,嚷嚷著,“將軍中了毒箭,軍醫(yī)快跟我來?!?p> 將軍!
毒箭!
我想到了十九歲的司徒離,時光回轉(zhuǎn),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伸手抓住那個士官,忍淚急道:“他在哪兒?快帶我去!”
他見我一身醫(yī)官的衣裳,說:“跟我來?!?p> 我跟著他疾步穿過了重重森嚴(yán)的守衛(wèi),崔太醫(yī)也背著藥箱跟來了,我們終于進入了將軍的寢帳內(nèi),一踏進去,我只看到床榻上躺著一個人,銀白的戰(zhàn)袍透著些許閃光,一只折斷的箭末端全刺入他左肩,傷口涌出的血漬濡濕了他上身的白袍。我感覺那箭像是射在我的胸口似的,窒息般的疼痛,我眼前漸漸迷離,急忙奔過去,口中沉聲吩咐下去,“帳內(nèi)光線不足,去拿燈照亮一些。把他的戰(zhàn)袍除掉,上衣剪開。再打一盆水來,摻入一包解毒粉。崔太醫(yī)快給他喂一顆解毒丸,將刀在火上烤熱。”
“是?!?p> “是?!?p> 我不知道誰在說話,全神貫注看著他左肩,想著如何取出那根有倒勾的箭矢,嘴里喃喃說著:“相信我!我一定會救你!”
我取了一方干凈布巾,沾了摻了解毒粉的水,清洗了他傷口周圍的肌膚,反復(fù)清洗了幾遍,這才取過一柄水銀刀,這刀刃鋒利至極。我將他傷口切開,血,一下子涌出。我緊緊的咬著牙,刀子一直挖到肩胛骨處,將那根深入的箭矢挖出來,將傷口周圍的腐肉也挖出。我用嘴直接去吸他箭傷之處的黑色膿血,一口口吸吐中,膿血血水,由黑變紫,由紫變黃,逐漸傷口終于有鮮血流出。我從藥罐中取出兩枚龍眼大的藥丸,搗爛并摻入藥粉,然后敷到他的傷口上,再用白布包扎好傷口。
處理好他的外傷,我開始用清水漱口,我端起水碗,自己也不知覺,眼淚就已經(jīng)掉落到碗里。
“夫人。”
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抬頭看到了關(guān)豎,笑了笑,“放心吧,這次侯爺一定不會有事的?!彪S之,又一滴淚滑下臉頰。
關(guān)豎望著我,靜默了片刻,才道:“夫人,那不是侯爺?!?p> “不是他?那是誰?”我腦中空蕩蕩的,茫茫然回頭去看床榻上的人,一時間分不清楚置身何處。燭光明晃晃的照在那人的臉上,亮得刺眼,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身子晃了晃,腳下一軟,眼前發(fā)黑,一顆心直往深淵里墜去,恍惚聽得有人喚我,卻怎么也沒有力氣回應(yīng),一頭栽倒。
我終于看見了他,他一身白衣立在那里,白霧繚繞中他飄渺不定,好似離我很近,又好似離我很遠,我心里萬分歡喜,跑向他,可四周的白霧越來越多,把他吞噬。
“不要走!你不要走!侯爺!”我悲聲呼喚,可他的身形迅速消失,我再多的呼喚都喚不回他。
“夫人。”有個人聲音帶著顫,好似被我嚇到了,“夫人。”
我睜開眼,看看周圍,是一個單人的營帳。轉(zhuǎn)眼看到關(guān)豎,凝神想了會兒,“關(guān)侍衛(wèi),你怎么在這兒?”
他垂首道:“那日夫人的話,屬下聽進去了,夫人訓(xùn)斥的對,所以屬下回到北境,守土衛(wèi)國。”
我撐起身,想了想,終于想起來,問道:“那個中箭的將軍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關(guān)豎:“他現(xiàn)在高燒昏迷,崔太醫(yī)在照看,你放心吧?!彼纯次矣终f:“夫人,那將軍你是認(rèn)識的,是莫化。”
我訝然,“表少爺!”
我心中感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因為莫化是我的病人,又算是沾親帶故,我便義不容辭承擔(dān)起照顧他的責(zé)任。他體內(nèi)仍有殘毒,高燒昏迷,時熱時冷,我也顧不上男女有別,一天十幾次的替他擦身子。寢帳內(nèi)只有我和莫化二人,他依然在暈迷,紅色的爐火閃爍著,爐子上正煎著湯藥。我看見他在昏迷中雙手攥握成拳,想是疼痛難忍,想起司徒離曾經(jīng)也這樣痛苦過,我不由得伸手過去覆在他手上,卻被他一下子緊緊握住。我只得坐在床下腳踏上,伏在床邊休息,頭一挨著胳膊便有些恍惚,依稀見一騎絕塵而來,馬背上的司徒離錦衣雕鞍,神采飛揚,耳邊隱隱似聽得他在喚我,“容兒……”我覺得甜蜜雀躍,喃喃笑著,“侯爺……”
仿佛過了許久,我感覺有只手撫過我的眉眼,我心中一凜,猛得睜開眼,抬頭看到莫化,見他正睜著眼看著我,我頓時清醒了一大半,道:“表少爺,你醒了!”
我探探他額頭,已經(jīng)退燒,又替他把了把脈,脈象平穩(wěn),就著燈光細瞅他的臉色,恢復(fù)了些許血色,我放下心,道:“我去把藥端來?!?p> 莫化不說話,只靜靜的看著我,我端著藥碗坐到床榻邊,一勺一勺喂他,內(nèi)服藥奇苦無比,可他很配合,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一勺一勺都喝了下去。
我放下藥碗,看他,這些年不見他,黑了,壯了。戰(zhàn)場歷練讓他好似一柄出匣的寶劍,閃動著攝人的寒芒和銳利的刀鋒之氣。他望著我面上無甚表情,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緒,我擠出一絲笑容:“表少爺,不認(rèn)識我了?”
他想撐起身子,我忙扶住他,放好方枕,讓他靠坐在床榻上。
他看著我,說:“你給我拔箭的時候我還是清醒的,就認(rèn)出你了。是你……”他頓了一下,唇角緊抿,似乎很漠然,淡淡道:“不太清醒。”
我無言以對,緩緩垂下目光,心中悲哀,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我猛的深吸了口氣,又抬起眼看他,微笑道:“表少爺,這場戰(zhàn)事結(jié)束之后你也該回京城看看了,你娘和阿云都很想念你呢?!?p> 他:“你呢?可有一時或一刻想起過我?”
我怔住,反復(fù)思量著他的話,我便是再后知后覺,也意識到這話里的異樣。我滿腹疑惑的看著他,他表情古怪的看著我,說是笑,卻更像是悲傷。半晌之后,他低聲道:“我卻沒有一時一刻忘記你?!?p> 他的話擾得我心煩意亂,我略蹙了蹙眉,道:“表少爺,你燒剛退,身體虛弱,還是躺下歇息吧?!蔽疑焓址鏊?,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墨黑的雙瞳緊緊的盯著我,“你記不記得你說過我什么?你說我想的多,沒行動。眼前人不懂爭取,不知珍惜,等到失去后又耿耿于懷,執(zhí)念過去。我整日自怨自艾,除了遺憾,我能得到什么?”
我詫異到極處,不覺失笑,“吵架的話不必記得這么清楚吧,會顯得你小肚雞腸的。”我欲掙開他,他低低說道:“你要是不擔(dān)心我的傷口崩開,你就動?!?p> 我深吸口氣,“有什么話等你傷好了咱們再說,好嗎?”
良久沉默,他唇邊慢慢抿出絲苦笑,只聽他沉沉嘆道:“容兒,現(xiàn)在想想,是你太聰明了,或許你早就明白,只是假裝不明白吧?!?p> 這句話一出,說得我心神俱震,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他凝望我一眼,幽深眼底只覺沉郁,我忙說道:“表少爺,你好好歇著,我去盛碗粥過來。”我趕緊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急急忙忙出了大帳,去廚房盛了一碗米粥?;貋頃r莫化已經(jīng)沉沉的睡著了,我把粥碗放在床頭小幾上,靠坐到床邊倦倦的打了呵欠,然后我也睡著了。
醒來時日上三竿,我竟躺在床上,莫化的被子有一半搭在我身上,聽著他在我身側(cè)平穩(wěn)均勻的呼吸聲,好像還在睡。我不欲驚醒他,輕手輕腳起身,看到床頭小幾的碗已經(jīng)空了。這些年我淺眠,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讓我驚醒,我是怎么躺在床上的,他什么時候醒的吃了飯,我竟然絲毫不知道。我甩甩頭讓自己清醒過來,聽到身后一個聲音輕輕的說:“你睡好了嗎?”
回頭時看見莫化靠坐在床上看著我,已然醒來。我問:“表少爺,你感覺怎么樣?”
他道:“好多了?!?p> 莫化傷勢恢復(fù)的很好,沒躺幾天就已經(jīng)可以下地了。
清早我梳洗完畢就過去莫化的寢帳看他,他床頭擺了一碗米粥,他正坐在床沿眉頭糾結(jié),好像是要自己換藥,可是他左肩的傷又是傷及肩骨,以致于左手無法用力,只一只右手在那兒扯著傷口上的布條。
我快步走向他,低呼:“別硬扯,傷口會裂開的?!蔽依_他的右手,替他又重新上藥。他的傷口在左肩以下,胸口以上,要包上新布條得纏著肩胛又圍著胸膛,我小心的貼近他,吃力的將布條捆住他胸膛,我與他距離僅在咫尺,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我,溫?zé)岬暮粑蛽嵩谖夷樕稀N叶浒l(fā)熱,別過臉,心中莫名緊張,一時屏住呼吸,一心一意專注在布條上。
包扎好傷口,給他披上衣服,我才暗暗松了口氣。又拿起他的手給他把脈,片刻后說道:“你體內(nèi)還有余毒,只能慢慢調(diào)理,讓余毒慢慢消解,大概得有一年工夫才能痊愈,這一年內(nèi)你的體質(zhì)會比較弱一些,不能用武功。我會給你開些清毒的藥,要按時服用,這藥倒沒有別的副作用,就是這一年內(nèi)你不宜繁衍子嗣,否則對孩子不好?!?p> 他看著我,順手反握了我的手,問:“你說我這輩子還能有子嗣嗎?”
我一怔,鄭重其事的說:“當(dāng)然會有的。你放心,這毒箭上的毒是尋??山庵荆阒灰裱t(yī)囑,服用藥物,完全可以清解體內(nèi)毒素,成親生子不會有問題的?!?p> “我只想和我心愛的女人繁衍子嗣。”他眼中別有情緒,我突然明白了,我和他說的不是一回事。心亂了幾拍,我匆匆抽了手,去端起粥碗,邊吹著粥送到他嘴邊,邊笑道:“我是大夫,不是月老和送子觀音,要我治病救人還行,這其它的事情就愛莫能助了?!?p> 他微不可聞嘆了口氣,默默看了我一會兒,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問你,表哥看上你什么了?”
我瞧著他,歲月如逝水倒流,記憶里狂傲無禮的少年,與眼前面容已浸染過風(fēng)霜,黑眸中蘊藏了悲愁的男子疊印在一起,如夢似幻,若即若離。我張了張口,想說話,他食指貼著唇,示意我不要開口。
他靜靜凝視著我,眼中暗影沉沉,里面翻卷著萬千的痛苦,他說:“我曾想過我中意的女子,卻怎么也沒想到會是你?!甭犓^續(xù)說道:“明明是我先遇見了你,為何陰差陽錯就錯過了呢?我為此耿耿于懷了五年。我現(xiàn)在不求別的,只想要你一年的時間,你陪我一年,幫我解開這個心結(jié),咱們就兩清,好不好?”
我緊蹙著眉頭,“表少爺,或許以前你是真的喜歡我,可是我真的感受不到你的喜歡。你要執(zhí)念,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還要我陪你一年,這不是道德綁架嗎?你那心結(jié)要是一年解不開,我和你不是更牽扯不清了?喜歡我的人多了,人人都要我陪上個一兩年,我這輩子也不用干別的了。所以說,你這個要求有點兒沒道理?!?p> 他被我說愣住了,我犯愁的扶了扶額頭,認(rèn)真的說:“雖說解鈴還需系鈴人,可是你的心結(jié)是你自己系的,能解的也只有你自己。我陪你一年又能怎么樣呢?有些事放在心里是挺美的,可是放到現(xiàn)實中就要面對太多世俗的問題。我們之間并不是錯過,是因為我從來都清楚我們之間有太多問題?!?p> 他深深看我一眼,唇角抽了抽,“這就是你給我的答復(fù)?”
我說:“你我身份,云泥之別,可我們之間橫著的何止是一個身份,還有一個人啊。你不記得嗎?可我不能忘?!?p> 莫化臉色煞白,呆呆看著我,如同石塑一般。
我軍擊退狼族的試探,兩國暫時相安無事。
我從北境回到京城,看著已經(jīng)很熟悉的京城,我突然想離開了,決定回沓氏郡開醫(yī)館。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陸云,她想了想說:“也好。我給爹寫封信,你就回陸府去住。我不能?;丶铱赐阍诘磉?,彼此有個照應(yīng),我就放心了?!?p> 我笑,“我也是這樣想的?!?p> 回到沓氏郡,我又住進了“靜思小筑”,陸戰(zhàn)認(rèn)我為義女,又幫我在府衙附近開了一間醫(yī)館。我常常舉行義診,還會去田野鄉(xiāng)間替人看病,恩惠鄉(xiāng)鄰。日升月落,春去秋來,回沓氏郡已經(jīng)一年了,現(xiàn)如今街坊鄰居在街上看到我,都會放下手頭的活兒向我打招呼問好,這些尊敬是我當(dāng)歌女時永遠得不到的。
余生沒有那么長,我會給自己一些時間,讓過去的都過去,我相信,該來的都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