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子爵城堡，一間寬敞的茶水室里。
王季湯背靠在一張紅木長椅上，目不斜視、不茍言笑。
他在等城堡的主人，也就是邊河鎮(zhèn)的領(lǐng)主——那位令居民們交口稱贊的賓利子爵。
早有穿著黑裙白襪、笑容甜膩的小女仆送上了下午茶：
一些藍莓餅干、松子餅和紅茶。
王季湯只是取過紅茶來品了品，然后便繼續(xù)正襟危坐。
他對賓利子爵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首先是衛(wèi)生和秩序，城堡里比邊河鎮(zhèn)鎮(zhèn)上又要好一些。
王季湯一路走來觀察到，哪怕是城堡的角落里，都沒有一絲灰塵或蜘蛛網(wǎng)。
城堡的衛(wèi)兵和仆人們進出有序，聲響不大，可見賓利子爵御下有方。
其次是城堡里的人，無論是仆人還是士兵，都很有精氣神，極不倨傲，也不懶散。
這一點是非常難得的。
早上王季湯來應聘歷史教師的時候，還準備了一肚子干貨，準備狠狠地打那些可能會因為自己年齡和外表而輕視自己的人的臉——
結(jié)果城堡門口的衛(wèi)兵耐心聽完他的來意之后，很熱心地帶著他去找了家庭教師的負責人，一個叫做瑞秋的管家。
三十出頭的女管家瑞秋讓他填了一張表格，又檢查了他的身份證明，便親切地告知他下午茶時間再來城堡里，子爵大人會親自負責面試。
王季湯在鎮(zhèn)子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上午，中午回旅店吃了烤玉米和萵苣燉肉湯，美滋滋地睡了個午覺之后，才養(yǎng)足精神來參加面試。
既然是面試，就得有端正的態(tài)度，所以王季湯在茶水室里表現(xiàn)的非常正經(jīng)。
“抱歉，我來晚了?！?p> 一個令人如沐春風的聲音響起，伴隨著馬丁靴踩在花崗巖地板上發(fā)出的好聽聲響，賓利子爵順勢推門而入。
他看上去約莫二十六七歲，如傳言那樣年輕的過分，進門后笑起來時居然還露出兩個可愛的小虎牙，整潔的裝扮和白皙的面孔很難讓人不對他心生好感。
他穿著寬松的服飾，手腕處還有一些墨漬，多半是剛剛處理完公文。
“下午好，子爵大人。”
王季湯微笑著起身，用從記憶里艱難搜索出來的禮節(jié)和賓利子爵握了個手。
“我叫王季湯，今天是來為了應聘家庭教師的?！?p> 賓利子爵有些驚訝地打量著王季湯，一邊放松地坐在天鵝絨沙發(fā)上，一邊嘟囔道：
“真的嗎？我還以為是瑞秋又搞錯了，十六歲的歷史教師？這有點挑戰(zhàn)我的常識?！?p> 王季湯穩(wěn)穩(wěn)地坐下，笑了笑：
“二十六歲的邊境領(lǐng)主，同樣在挑戰(zhàn)世人的常識，不是么？”
這句話巧妙地化解了對方的質(zhì)疑，還順帶著小小地恭維了一下對方。
賓利笑了笑，顯然很是受用。
他在沙發(fā)里舒服地伸著懶腰，取了一塊松子餅放進嘴巴咀嚼完畢，又喝了口紅茶，這才直起腰板正色道：
“我的原則是一視同仁。”
“這對于每一名應聘者都一樣，所以面試過程中有什么不適的話，請不要介意，這絕非在針對你。”
“說來也是令人遺憾，我的孩子們逐漸長大，半年前我便想為他們尋找一名歷史和社會方面的教師，但來應聘的人選始終不如人意，我甚至想花重金請內(nèi)陸州郡的貴族牽線，但沒有知名的教師會對邊境感興趣?！?p> “而我也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如果不能通過我的考驗，那這個位置寧可空著，畢竟事關(guān)孩子們的教育，可不能大意，你說呢？”
王季湯點了點頭：“這非常明智?！?p> “你同意了，那么我們就開始吧?！辟e利語速一變：“我有幾個問題……”
“等等！”
王季湯忽然抬手打斷。
“怎么了？”賓利有些奇怪。
“說來也巧，和子爵大人一樣，在下也有一些原則。”
王季湯表情誠懇地說：“雖然我對這個職位很感興趣，但在面試之前，我必須問閣下幾個問題，才能確定是否要繼續(xù)應聘這個職位?！?p> “這算是我個人的一點小癖好，還請大人見諒?！?p> 賓利的表情微微有些變化，不過他沒有拒絕：
“有點意思，一開始我還以為你露怯了呢，有什么問題大可以直接問?！?p> 王季湯心里松了一口氣。
還是上鉤了啊。
他剛穿越到這個世界，懂什么歷史？
賓利隨便問幾個問題，他就得撲街。
想要破局，唯有反客為主！
“既然子爵大人想要為子女尋覓歷史教師，那么對歷史一定有深刻的理解。人類學習歷史，大概是想要從歷史中學到什么。那么，人類究竟能從歷史中學到什么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子爵大人是否能予以解答？”
王季湯微微笑著拋出了第一個問題。
賓利陷入了沉思。
他背靠著沙發(fā)，用手托著下巴，眼神深邃起來。
他的表情從一開始的輕松愉快，變得嚴肅凝重。
很顯然，這個命題引發(fā)了他大量的思考——這很正常，這種寬泛龐大、容易觸發(fā)聯(lián)想的命題，王老師腦子里還有一大把。
賓利足足思考了五分鐘，才緩緩地開口道：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
“我回顧了銀龍紀元以來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種種往事，本想給出一個很具體的答案，但很快就被我自己否決掉了?！?p> “我們學習歷史，究竟在學習什么？究竟又學到了什么？這實在令人費解?！?p> “我有點糊涂了，可能學習歷史可以讓我們吸取一些教訓吧……”
王季湯慢條斯理地端起白玉陶瓷杯，輕輕抿了一口紅茶：
“哦？我的觀點可能恰恰相反：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p> 賓利瞳孔一縮，眉頭晃動，似乎是聽到了某種驚世駭俗的言論。
他嘴唇微張，似乎是想要反駁王季湯，但不知道怎么的，竟遲遲沒有反駁出口。
他再度陷入沉思，這次是兩只手托著下巴。
【這個肢體動作表明了他心里很迷茫，很緊張，還有一點點的焦慮，正是洗腦或裝杯的大好時機?！?p> 王老師乘勝追擊，不給賓利思考時間：
“我在北方的時候，曾聽長輩們說起過一個觀點?！?p> “他們認為歷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不知道子爵大人怎么看呢？”
賓利有些猝不及防，他干脆從沙發(fā)里站了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
“強者確實擁有對歷史進行注釋的權(quán)力，但，但他們不可能殺死每一個旁觀者對吧？”
賓利不確定地回答道。
王季湯笑而不語，不對這個問題進行正面回復。
而是拋出了第三個問題：
“倘若我們不能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而歷史本身又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么學習歷史的意義又在哪里呢？”
賓利苦笑一聲，他再次坐下，忍不住撓撓頭。
王季湯不緊不慢地喝著茶。
在這場對話中，他已經(jīng)掌握了絕對的主動權(quán)。
作為面試官的賓利子爵，只能疲于應付，漸漸忘記了兩人的初始身份。
“那對您來說，學習歷史的意義在哪里呢？”
賓利的語氣和用詞都尊敬了起來。
王季湯放下瓷杯，自信一笑：
“我嗎？我看歷史，只是覺得有趣而已?！?p> “有趣？”賓利琢磨了一會兒，眼睛逐漸變亮，鬼知道他聯(lián)想到哪里去了。
【這個時候，我只需要安靜地裝杯就好……】
王老師再次正襟危坐，跟入定了似的一動不動。
過了好久，有文職打扮的女人過來敲門，賓利才如夢初醒。
“子爵大人，您該去書房了，下午茶時間已經(jīng)過了?！蹦桥藳_王季湯歉意一笑，而后低聲提醒道。
賓利點頭道：“伊芙，讓他們稍等一下，我這就過去?！?p> 吩咐完屬下，賓利才有些感慨地看著王季湯：
“先生的這三個問題，真是發(fā)人深省啊?！?p> “很難想象，在您這個年齡就對歷史有了如此深入的見解和思考；我常對城堡里的人說，不要有偏見，不要有偏見，沒想到今天還是差點落入偏見的陷阱?！?p> “果然，邊境地區(qū)的教育和北方大貴族后裔還差得遠吶！”
王季湯自謙一笑：
“都是從長輩那里聽到些胡言亂語而已。”
“我的問題問完了，子爵大人可以提問了?！?p> 賓利頓時搖頭：
“我的那些問題和先生的問題比起來，太過微不足道?！?p> “在聆聽了先生的教誨和指點后，還拿那種細枝末節(jié)來考校，簡直是對您的侮辱。”
“如果您愿意的話，明天就可以給孩子們上課了?！?p> “瑞秋會給您看合同，孩子們的課表也在她那里。說來慚愧，我本該多陪您聊一聊，但還有些公事不能耽擱?！?p> 王季湯識趣地道：“子爵大人請便。”
賓利滿臉歉意地離開了茶水室，不一會兒，女管家瑞秋就過來了。
她手里還有兩份制式合同，上面規(guī)定了家庭教師的職責、義務、權(quán)利和薪酬。
雙方敲定火漆章，合同便正式生效了。
“沒想到你真能得到這份工作?！?p> 這位成熟的大姐姐聲音溫柔，她滿眼好奇地看著王季湯：
“看來這間茶水室又要多一名常客了?！?p> “哦對了，子爵的孩子們還有兩名家庭教師的，一位擅長馬術(shù)和劍術(shù)，另一位精通音樂和藝術(shù)，他們都很喜歡在這里喝下午茶，今天是休息日，所以人都不在?！?p> 她補充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