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圣女碎碎念
閻澤這一覺睡得很沉。
上輩子他只要閉上眼就是流離失所,被人唾棄折辱的童年。而這輩子,他一邊要忍讓秦穆軒對他無盡的刁難,另一邊偶爾能安心休息,耳邊又會響起永遠(yuǎn)散不去的、楚昭那聲微冷的輕嘆。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像這樣好的睡過覺了。
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不用想,身體安眠,魂魄沉淀。
“你說,可不可笑啊……”
一道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令他幾近崩潰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一下子將他從沉睡中驚醒。只不過他的身體似乎并沒跟著意識醒來。他茫然地聽著那熟悉可怖的聲線用他完全不熟悉的語氣在他耳畔……發(fā)牢騷。
“……秦穆軒那小子是得有多八面玲瓏,瞞得秦宗主把他當(dāng)個寶貝,寵得無法無天?!?p> 之前因為昏迷聽不真切而顯得詭譎森然的聲音在此時聽來竟帶著些小家子氣的憤憤不平。
閻澤有些詫異。
盡管狀態(tài)并不是很好,但起碼他現(xiàn)在還活著,楚昭居然真的把他從無極宗帶走了。
她救了他。
他身上危及性命的重傷都被治了個七七八八,這就是清心宗的治愈術(shù),倒也難怪上一世魔道動了心思,早早把楚昭安插進(jìn)清心宗來。
閻澤細(xì)細(xì)回想了一下之前宴會上楚昭說的話。他記得她說,她要招他進(jìn)清心宗內(nèi)門。
這并不合理,從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救他這個不相干的罪人,到她給他治療,未來還極有可能把他放在身邊,讓他成為一個可能揭穿她身份阻止她行動的最大隱患。
她究竟為什么要救他。
這些疑問讓他的心緒煩亂,他索性不再想這個目前來看無解的問題。
上一世他是個尋常散修,因為機緣巧合才勉強得以達(dá)到那般成就,對各個正派宗門的了解也只停留在相當(dāng)淺薄的層面,修煉走的也是散路子。這一世他本想著進(jìn)了風(fēng)頭正盛的無極宗學(xué)些正經(jīng)本事,卻被忽視被折磨被陷害差點又死了一次,最終被楚昭弄進(jìn)了清心宗。
很好。
正道也好魔道也罷,都要為此付出代價。
“……還有你!”楚昭恨恨地點了點閻澤的額頭。
那是一個很親昵的動作,起碼對閻澤來說是這樣的。
閻澤忽的被楚昭這么一點,思緒從仇恨的深淵中拉出來,有些懵然地被迫聽著楚昭碎碎念。
她手上沒有用力,在閻澤感覺就像是楚昭在給他理順?biāo)榘l(fā),輕輕地一觸即離,有點癢。
“秦宗主溺愛他那個混蛋二兒子,你也溺愛嗎?多大的人了啊,被欺壓成這樣了還悶聲不吭。兄長對弟弟的疼愛可不是你這種的,雜役對主子的遷就更不是!”楚昭的語氣很輕,與其說是在責(zé)怪他,更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
閻澤左手的指尖輕微動了動,但聽到她說的后半句,卻又想不出什么反駁的話了。
楚昭說的沒錯,他之所以一再容忍秦穆軒的行為,一是下意識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弟弟,二是自己還有求于秦宗主,希望能進(jìn)入內(nèi)門。
可他呢,他一再退讓,最后得到了什么?尊重、信任、親情友情?什么都沒有。等著他的只有無休止的折磨以及身敗名裂、丹田被毀。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醒來,更不難想到自己如果有幸醒來之后會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丹田被毀,就算他能醒過來,只怕也是一個廢人。他甚至可以預(yù)感到楚昭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會以觀賞他的痛苦為樂趣。
楚昭顯然不知道閻澤的意識已經(jīng)醒過來并在她短短抱怨了幾句的功夫進(jìn)行了一系列如此豐富的心理活動。
她在閻澤躺在那不省人事的第一個月出于成為新任監(jiān)護(hù)人的責(zé)任感,好吧其實是她自認(rèn)為自己的看護(hù)生活實在無趣。
總之她詳細(xì)地了解并推斷出了閻澤這些年在無極宗的真實處境。
毫不意外,這是個可恨又該死的、單純善良的濫好人,不管受到怎樣的折磨刁難都一再忍讓,最后把自己折騰到這種地步。
如果那天她沒有出手,恐怕此刻他已經(jīng)躺在亂葬崗慢慢腐爛了。
“當(dāng)濫好人差點把自己作死了吧。該!”
閻澤:……
楚昭發(fā)狠地一下下?lián)v著手里的藥草,恨鐵不成鋼地盯著床上躺著的閻澤。
某些似乎不太美好的猜測在腦海中浮現(xiàn)。
“喂……我說……”她有些遲疑,“我尋思你一天天被欺負(fù)也不吭聲……指不定是有點什么特殊的愛好?!?p> 閻澤:……?????
“哈哈怎么會呢開個玩笑?!?p> 閻澤:……等他醒了的,定要她身敗名裂。
楚昭的藥配完了,在閻澤旁邊懟濫好人也懟夠了,轉(zhuǎn)身坐在地面已經(jīng)擺好的軟墊上,靠著閻澤床榻邊兒,悠悠地喝了口茶,拿起了一個話本,繼續(xù)自己漫長悠哉的陪護(hù)生活。
這樣的日子她已經(jīng)過了一月有余,可床上躺著的那人還是遲遲不醒。
要不是對自己能力的自信,篤定了這人不可能再有性命之虞,她可能真的要開始擔(dān)心他了。
她楚昭堂堂一個魔道余孽,擔(dān)心別人?休想!日后說出去她可丟不起這個臉。
心里這么別別扭扭地想著,楚昭還是轉(zhuǎn)頭抬手給閻澤掖了掖被子。
唔,看庭院里的樹葉都掉光了,她又是砸錢又是砸靈力還動用禁術(shù)好不容易擄回來的人,可不能凍著。先前她修復(fù)好他的軀殼魂魄后轉(zhuǎn)頭攛掇她楚意姑姑賄賂其他各宗封口,給這人忘在后山禁地才大半天就躺了一個多月醒不過來,萬一凍壞了可還了得。
“小昭兒!姨母來看你……”
楚意一進(jìn)門就看見她家小外甥女一臉閑適地靠著她花重金招進(jìn)來的內(nèi)門弟子的床邊兒邊看話本邊嗑瓜子,后面那句“我們小昭兒照顧未來徒弟是不是累壞了”的關(guān)切話在嘴邊轉(zhuǎn)了好幾圈,愣是沒說出來。
何止是沒累壞啊,楚昭以“痛心我內(nèi)門首位弟子遭遇需日日夜夜照顧”為理由把清心宗大小事務(wù)丟給其他兩位早就退隱多年的長老后,不用四處奔波,更不用勞心勞神,近日偶爾起身活動,感覺腰上似乎都多了圈肉。
“姨母來啦!”楚昭聽見楚意那不似四十多歲女人舒朗的說話聲,也不自覺笑彎了眼。
楚昭一直很喜歡也很羨慕楚意那無論外人說什么只做自己的性子。她是魔道余孽,占了圣女的位子便盡心盡力地做圣女該做好的事。她平日里顧忌的有太多,壓著自己的性子,言行舉止都要深思熟慮,活得不像自己。
楚意卻不一樣。
楚意是她“母親”的雙生姐姐。修習(xí)治愈術(shù)不像妹妹那么有天分也沒有興趣,對圣女那長久以來看似光鮮實則不被人看得起的地位感到無奈。早早便離了清心宗入世云游,闖蕩江湖,每云游幾年才會偶爾回來看看,反倒過的恣意快活。
楚意欣賞楚昭不甘于做一個普通花瓶兒的志向,回宗門這幾番相處下來,兩人興趣相投,關(guān)系好地反倒更像一對兒姐妹。楚昭這一身武功就是由她指點的。
但其實楚昭學(xué)武,尤其是看重輕功的原因卻沒有楚意想象中那么隱忍復(fù)雜。一是好動的天性使然,二是擔(dān)心萬一自己有朝一日被人發(fā)現(xiàn)魔道余孽的身份,就算打不過也能抵擋一陣后有能力逃跑。
看到楚昭這幅懶塌塌的樣子,楚意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彎腰寵溺地揉了揉楚昭的腦袋。
整個清心宗知道楚昭性子活潑愛偷懶的只有她跟平時教養(yǎng)楚昭的邱慈長老。二人雖然一個不羈一個嚴(yán)厲,但都是縱著孩子的護(hù)短性子,在外面楚昭舉止得當(dāng)就夠了,在家里能不苛責(zé)就不苛責(zé)。
將小昭兒帶回來的那天,他們都知道這孩子流落在外都遭過什么樣的罪,經(jīng)過那樣的童年還能保持這樣的善良心性已是難得,她跟邱慈長老心疼她還來不及,又怎么舍得懲罰呢。
“一逮著機會就偷懶!你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看到兩位長老愁苦成什么樣子。虧我之前還以為你勞心勞力給未來徒弟治傷擔(dān)心你,你可倒好,在這度假呢?!?p> 楚昭嘿嘿笑了一下:“我確實是為了救我清心宗未來弟子費了不少心力,這才休息了一會兒就被姨母抓包了?!?p> “呸,”楚意哭笑不得地看了眼那一摞摞堆得散亂的話本子,用一根指頭抵開了楚昭湊近的腦袋:“睜眼說瞎話,你這閱讀量,怎么也閑上一個月了吧。停,別狡辯,我不信。”
楚昭“嘁”了一聲,小小聲嘟囔:“每次都騙不過你和阿嬤?!?p> “行了,不跟你閑扯,休息夠了趕緊把事務(wù)都攬回來?!背鈹苛藬啃?,正色道:“我今日來找你,是為了外門的事。你知道,原本咱們清心宗是個小宗門,唯一拿的出手的就只有獨門的治愈術(shù),發(fā)揮不了什么大作用,之前也處于邊緣地帶不被看重。但自你顯示出在修煉上的天分,尤其是前不久秋云宴上的一番舉措傳開后,慕名前來求學(xué)的人絡(luò)繹不絕,其中不乏身后有些背景,帶著禮來的,二位長老正發(fā)愁呢?!?p> 楚昭:“……!”
楚昭原本心不在焉四處飄忽的眼睛亮了。
“帶著禮來”這四個字的聲音在她的耳邊放大循環(huán)。
她一下子來了興致:“嗯?有背景?什么背景?商賈人家,還是說官宦子弟?”
楚意點頭:“都有。北城孟家的千金、南城鄭家的小姐、齊家的公子,還有……”
“還有?”
“……還有,兩位長老問你怎么安排這些人?!?p> “當(dāng)然是收著??!”楚昭一下子坐直,興奮地搓搓手“人家看得起我們宗門,前來誠心求學(xué),我們將人家拒之門外定然是不好的。你和二位長老把關(guān),有資質(zhì)的,就把他們招進(jìn)外門安置在山腳,房舍擴(kuò)建資源分配的錢就從那些公子小姐送的禮里面出。咱們宗門藉藉無名了這么多年,也該好好置辦經(jīng)營了。”楚昭興奮地拉起楚意的手,開始暢想有錢了之后的美好未來,“姨母!想到咱們清心宗將在我的帶領(lǐng)下逐漸壯大走向輝煌,你激不激動!”
楚意:……
是錯覺嗎?她怎么似乎覺得自家外甥女對那些人送的禮更感興趣呢。
“行,小昭兒那我先下山了。你若是恢復(fù)的差不多了就下山幫忙,別等著你阿嬤出關(guān)了看到你懶懶散散混吃等死的樣子又罰你抄心法!”
“姨母。”
楚意一腳剛邁出殿門,準(zhǔn)備動身去著手安排外門事宜,聞言頭也沒回,自然也沒看到楚昭的表情:“怎么了?”
楚昭若有所思,聲音也很輕:“你說,阿嬤這等修為,閉關(guān)突破大概需要多久啊?!?p> “有個兩三年應(yīng)該差不多了吧,”楚意回頭,“怎么?心虛了害怕了?”
楚昭揚起臉笑道:“怎么會,我只是,兩年不見阿嬤,有些想她了。只是姨母,這些日子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外門的事還要麻煩你和二位長老多費心了。”
“得,小昭兒你可別見外了。外門有我們鎮(zhèn)著,你放心。等閑下來的,咱倆好好敘敘舊?;匾?!”
送走楚意后,楚昭回了房間。
床榻上的少年,或者說青年沒有任何要蘇醒過來的跡象。她探過他的骨,也在當(dāng)時看見過他的眼神,這些東西都騙不了人。
少年模樣只是表象,他的年齡絕不止表面看上去的十七八歲,只不過因為長久的疲憊與饑餓才成了這副瘦削的樣子。
她搬過一方窄凳坐下,垂首看著他緊闔的雙眼。
他是她兢兢業(yè)業(yè)當(dāng)圣女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完完全全由著自己私心,不計后果帶回來的。那是不是可以說,他是她自己爭取來的,而不是清心宗圣女的呢。
很多事情從這個轉(zhuǎn)折開始,偏離了它原本該有的方向。
真正的圣女不會在秋云宴席貿(mào)然出頭。
歷代只有圣女和幾位長老的清心宗也不該招收什么內(nèi)門弟子,更不該名聲大噪,引得多少人前來求學(xué)。
楚意欣賞她壯大清心宗的想法,幾位長老對少年的身份也沒有顧忌,支持她。她能夠得到這些,是因為她占了清心宗圣女后人的身份,是因為她是圣女。
可她越界了。她做了不該做的事。
楚昭輕輕將手覆上他的額頭,好像這樣就能撫平他眉間的痛苦。
她自身,是不是或多或少,也被圣女這個身份影響著呢。
將自己的所有都寄托在一個不知何時能夠醒來的、或許醒過來之后會對自己造成威脅的人的身上,在眾多可以走的路中選了最艱難的那一條。什么時候開始,她也變得軟弱,眼中除利益外看到的更多,不再像個魔道中人了呢。
明明不該這樣的,明明不能這樣的。
可她不后悔。
她做出了選擇,便不會回頭。
只是——
楚昭放在青年額間的手輕顫,猛地一下子收回,攥拳緊緊壓在雙膝上。
她把頭低的很低很低,像是怕被他看到、聽到一般,有些憂心地,又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祈求一樣小小聲說。
“求你,快點醒來……”
你可是,我存在的唯一證明啊。
曦葳啊
楚昭每日一問:閻澤今天醒了嗎?沒有。 今天的啊曦碼字沒剎住閘,不知不覺有些粗長了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