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日月
在人們的印象里,圣女是什么樣子的?
踏瓦飛花,素衣出塵。
高嶺之花。
全凝州的恩人,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和平的象征。
是親和的,而好像又那樣遙遠(yuǎn)。
就像是太陽。
在仙鶴名為水墨的結(jié)界之中,除活物以外沒有任何色彩,清心宗的圣女在眾目睽睽之下跌落高臺。
黑發(fā)、白衫,只有小小的一點。
那人仿佛和結(jié)界融為一體。
是虛假的吧,一定是結(jié)界帶來的幻象。
但是,那樣的一位圣女墜落在地上,會有聲音嗎?
說到底圣女真的會墜落在地面上嗎。
人們在靜默之中有些遲鈍地想。
可是來不及思考了。
只不過一個呼吸,須臾之間,便有墜落聲回響在整個審判庭之間。
骨骼碎裂,血肉與地面相撞。
無數(shù)視線集中在審判臺的黑白小點,直到那唯一能證明楚昭為活物的紅從那一動不動的身子下逐漸滲出,匯成一灘刺目的血泊。
他們的太陽,和平的象征,被擊落在地上。
馬車太慢,閻澤和司朗換車為馬,在司朗的指路下將十余天的路程縮短至十日。
在途中得知楚昭并未回到清心宗而是去藥宗找他的消息時,閻澤就已經(jīng)隱隱生出一絲不安。
于是他與司朗日夜兼程,期間換了八匹馬,但還是來遲了。
他們趕到的時候,司議閣宣布開始仙門審判,而他的楚昭,一身白衣染血,正努力支撐著身子從審判臺的中心爬起來。
兩人正欲沖破結(jié)界救人,卻被一個帶著兜帽的矮小老人攔在結(jié)界之外。
閻澤關(guān)心則亂,又猝不及防對上矮個子長老拍來的一掌,向后退了數(shù)步,悶咳一聲,有鮮血從嘴角淌了下來。
“何人膽敢來闖我司議閣結(jié)界!”
司朗的臉色并沒比閻澤好到哪去,他揚聲道:“分明是你們司議閣給我發(fā)的邀請,說要共議我藥宗覆滅一事,怎么?我這個當(dāng)事人不在,倒是也能把這議會開下去?還是說,司議閣根本就不希望我來?”
人群開始小幅騷動。
矮個子長老這才“哦”了一聲:“原來是司宗主,快請?!?p> 結(jié)界打開,矮個子長老將司朗放了進(jìn)去,卻攔住了閻澤。
“這是我的朋友。”司朗急切道。
矮個子長老無動于衷。
他緊緊盯著眼前這個黑衣青年,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小子絕非什么尋常角色。
大長老囑咐他仙門審判容不得任何差錯,所以方才他得知有人想強行闖入趕來時下得是死手。
可眼前這個小子不僅從他掌下活了下來,還只僅僅后退了幾步。而現(xiàn)在,這小子雖然有意斂眸擋住自己的眼睛,周身卻散發(fā)著掩飾不住的肅殺氣息。
這怎么可能會是出現(xiàn)在尋常宗門弟子身上的氣息。
如果放著不管,這人以后必然會成為很大的威脅,必須鏟除。
矮個子長老握緊了藏在袍下的拳頭。
閻澤的耳邊有聲音在叫囂。
那聲音叫囂著蠱惑著,要讓他殺了這里的所有人,他們傷了楚昭,該付出代價。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眼前的這個司議閣長老對自己起了殺心。
也好。
那不如——
正在幾人僵持不下之時,一個聲音在閻澤身后響起。
那聲音雖然因為它的主人受傷而不如往日那般中氣十足,但還是充滿了讓人心下堅定的力量。
是楚意。
楚意輕輕拍了拍閻澤的肩膀,隨即閻澤耳邊那一直叫囂著的聲音就一下子散了。
她并沒有在閻澤身側(cè)多做停留,只是在路過閻澤身旁的同時輕聲說了句話:“放心,會沒事的。”
楚意擋在閻澤身前:“那不知道,司議閣愿不愿意給我楚意幾分薄面,讓我和我們的內(nèi)門弟子,進(jìn)去看看?!?p> 矮個子長老兜帽之下的臉色已經(jīng)有些難看,若是楚意和那個小子硬闖,他一個人可能攔不下來。
雖然有些憂心,但矮個子長老并未后退半分,暗流在他和楚意兩人之間涌動,直到另一位長老趕來,打破了這一局面。
趕過來的是司議閣的四長老,他看著年紀(jì)才不過五十上下,頭發(fā)尚未花白,有些發(fā)福,與其他幾位長老相比看著更像是普通人。
他是一路小跑著趕過來的,并未和其他長老一樣戴著兜帽,只是披著黑袍,一邊趕路一邊擦著額間的汗,遠(yuǎn)遠(yuǎn)便向楚意施了個拱手禮。
“原來是寧安居士,有失遠(yuǎn)迎、有失遠(yuǎn)迎?!彼拈L老姍姍來遲,用帕子擦著汗,笑得一臉逢迎,“此次審判與貴宗相關(guān),快請快請?!?p> 楚意頷首,拉著閻澤往里走。
五長老欲再攔,被四長老拉住。
四長老壓低了聲音:“是大長老的意思?!?p> “什么???”
四長老忙拉住大喊大叫的五長老,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小點聲:“此事涉及圣女,清心宗必須有人出面。楚意可是出了名的疼她妹妹,如果要是讓她知道,自己照拂了這么多年的晚輩是個假貨,你覺得她會怎么做?我們的目的可不僅僅是拔除什么臥底奸細(xì)……”
五長老點點頭表示同意,望著前面三人的背影,目光定格在閻澤身上:“可那小子實在危險,不如老夫現(xiàn)在……”
四長老“哎呦”一聲,趕忙按住五長老蓄力的手:“我的好哥哥呦,那也不是現(xiàn)在的事,只是一個沒什么名氣的小輩,找個由頭隨時都能除掉他。今天的審判可不能出任何岔子。”
審判庭中,所有人屏息看著被打落到審判臺上的圣女。
疑問在他們心底越攢越多,但沒有一個人敢發(fā)問。
審判臺上的人躺在小小一灘血泊中間一動不動,宛若一個死物。
“圣女不會死了吧……”
“噓,沒聽司議閣長老講的嗎,她是不是圣女還不好說呢?!?p> 議論聲傳開,竟是支持楚昭得人更多些。
引得大長老不得不再次強調(diào)秩序。
“肅清?!?p> 可群眾安靜了沒多久,便再度嘩然。
大長老猛地看向?qū)徟信_中央,只見楚昭居然支撐著身子,搖搖晃晃地竟是準(zhǔn)備站起來。
怎么可能!??!
從來沒有罪人能夠在審判臺上直起身子。
自己明明使用了十成十的力,就是為了將楚昭直接擊斃,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她怎么能站起來!?。?p> 于是他施加威壓,層層壓力壓在楚昭肩上,迫使她再度重重跪了下去。
所有人都聽到從審判臺傳來骨骼斷裂的脆響。
夢中的一切在此刻化為現(xiàn)實,楚昭此時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
疼痛鈍鈍地從四肢百骸一陣陣傳來,最終在腦海中炸開,她疼得厲害。
要逃走才行。
她的腦海中只有這一種聲音。
無極宗也好,藥宗也罷,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只想逃離這里,她想回家。
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
她茫然地抬頭,望向那高得要死的臺子,看不見,看不見那些人冷漠的嘴臉。
那其他人呢,視線掉轉(zhuǎn),卻一下鎖定在了高臺左側(cè)。楚意和司朗扶著被打暈的孟憐心與周燁,沖著二人喊著什么。在他們身邊,站著一個清瘦的人,一身黑衣,低垂著頭,看不清臉。
是楚意啊。
司朗怎么了?怎么頭發(fā)全白了。
都怪自己,憐心跟小白花跟著自己受傷了。
還有,閻澤。
他們會怎么看她。
意識逐漸清明,楚昭猛地低下了頭。
巨大的恐懼充斥著自己,她不怕自己身份暴露,她只怕,再也回不去她的家。
高臺上那莊嚴(yán)的聲音句句傳下。
之前那試圖行刺楚昭的女子被拉到臺前,她高高地舉起玉墜,聲淚俱下,字字泣血。
她說,她才是清心宗真正的圣女。
名為,楚玥。
“一個叫楚昭,一個叫楚玥,如今日月相爭,倒也算是造化弄人。”
多年之后,清心宗遺址山腳下酒樓的一位說書先生這樣說著,敲響了驚堂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