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面對
入風山南邊山腳下,向南微微傾斜的寬闊道路給群山包圍的山鳴縣城舒了一口氣,道路兩側(cè)是排列紛雜、寸葉不存的白楊與一些垂柳,時常有枯黃的蓬草在道路上被風追逐著,再向南十幾丈遠,便是正在破冰而出的纏河,冰層斷裂的聲音響起,河水爭先恐后的沖出,唯恐自己慢一步便被再次凍結(jié),離冰川徹底消融的時日即將來臨,但誰又肯寄人籬下,自由終究是好的。
李進策馬奔騰,道路冰凍幾尺有余,馬后只是被鐵蹄撅起的一些塊土,耳邊的樹語和河邊的歡騰他無半點傾聽之意,就連眼前的場景也不是正前方所化,無數(shù)念頭在他腦中涌起而又消失,而不滅的卻是當年的豪言壯語。
不一會兒,柳清和白展便尾隨李進的步伐紛紛趕過來,看著并無半點著急的意思,二人有說有笑,說今天的轉(zhuǎn)危為安,談未來的兒孫滿堂,笑李進的官心不穩(wěn),譏李進的久逢凡塵。
酉時二刻,山鳴縣城與周圍的幾個村落都知道了朝廷賑災到來的消息,和前幾個縣如出一轍,匆匆趕往縣衙領(lǐng)取糧食的基本都是瘋癲和大哭之人,而他們的家中之人不是尚有一息就是早已離世。積雪開始消融,能活下來的都活下來了,短暫的悲傷后只能重新振作面對生活,誰又能擺脫這種循環(huán),就像天空上的太陽一般,不仍要來來往往嗎。
像是聽見了下方人的內(nèi)心訴說,天一會便黑沉下來,太陽不知是慚愧還是其它原因,早已不見了影子,只留下西方邊界的微弱亮光,而旁邊早已待命的晚霞幾下就將其撲滅,頓時漆黑便開始彌漫。
游府的宗祠內(nèi),燭光閃爍,高塔一般形狀排列的牌位中,一尊牌位被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而盯著他的人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想從中找到答案,找到解脫之法,跪在厚實的四方蒲團上,李進內(nèi)心是如此的不安。
本以為自己進了游府便會嚎啕大哭,可初到游府門口便破爛的大門震懾,匆匆進到府中,迎接他的也只是游文遠跟游六,一問才知游府已經(jīng)衰落至此,家丁早已四散逃離。李進還未走幾步,游雪便從后院右?guī)恐凶叱?,打量著已?jīng)快六歲的游雪,李進心中的慚愧羞憤終于減輕了一些,至少老師的后人還活著,又問了游雪一些問題,見其對答如流,絲毫沒有見生人的扭捏,李進心中更為舒暢。
去拜望了病床上的游叔,與其寒暄了半個時辰,聽到游六叫其吃飯的聲音,李進這才出來。飯桌上,李進將所有問題一一詳細詢問,就差將游府的產(chǎn)業(yè)賬目書單過目一番?!百\人也敢如此!”李進惱怒不已,沒想到游府產(chǎn)業(yè)凋零如此之快,于是便命令隨從叫柳清和白展過來,想討個說法,只是隨從還未出門,游文遠便將其拉住,好說歹勸才消了李進的怒火。
夜半,本應是熟睡之際,可李進卻悄悄一個人來到了宗祠,睡前人多,他本已參拜過一番,可久途后的安逸讓他有些放松,直到輾轉(zhuǎn)反側(cè)一番,他才發(fā)覺自己竟然也逐漸變得跟柳清和白展一樣麻木,短暫的安寧使他都有些忘記了賑災時的場面。
冰冷的尸體一個個在他眼前劃過,隨后便是一座座土丘隆起,使人不寒而栗,他突然覺得麻木也挺好的,至少不會存在眼中這種場景,內(nèi)心也會安穩(wěn)一些。可他終究是初心還在,從官時間也不長,與一些入仕四五十年的老怪相比,他仍舊是年輕的,奮力起床擺脫暖被,李進披上外衣便來到游府宗祠內(nèi)。
虛掩的大門時常有冷風灌進來,李進在麻木與初心間做著選擇,他盯著游塵的牌位,想從中找到答案,可牌位是不會說話的,他開始回憶游塵的生前所講,為民為世的大理不斷被他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來,可這又有什么用呢?
“老師,您平生所教所講我皆已想起,可對此時的我來說并無益處,當初之初心本意已逐漸逝去,我不知前路如何行走,又或是隨大流奔逐向前?!?p> 李進起身向宗祠門口走去,口中卻仍舊不停。
“一路前行,穿越各個郡縣,百姓不知母官、不知為帝者是誰,可卻卷進這帝王事中,成即帝王功,敗卻眾生攤,這是何理?”雙手握拳,李進不知何處發(fā)泄。
“西南本就少路難行,得不到好馬也罷,我臨走時,只是一紙文書,竟然不給寸銀半人,這又是何理?而我車馬止處,官員無不攜銀相贈,難道這糧不能用之換來?”
“入郡之時,路過官道,馬車突然顛簸,我還詫異,這平整大道為何如此,下車向后看去,原來是一些凸起的土包,隨從大叫一聲,細看我才知是一大堆被凍死而變僵硬的尸體。”
李進站在宗祠門口,向著天空看去,沒有月明高照,更沒有清澈月光,只有一片漆黑,幼年時,自己也曾追星逐月,想象天地之無窮,贊美萬物之神奇;青年時,自己還能賞花看月,感慨命運之多變,惆悵仕途之艱辛;今之時,自己只能固步自慚,痛恨帝王之自私,厭惡官場之爭斗。
游雪睜著大眼仔細聽著李進的一舉一動,長時間的身體練習已經(jīng)使他能自由控制,再加上好奇,他便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聽李進訴苦?!霸趺床徽f話了?”游雪心里嘀咕著,還想聽其講述一些路上的事情,可李進卻是站在門口不動了,游雪能感覺到李進還在,但又不好意思起身出門打擾,畢竟自己一直在偷聽。
前院狗窩里,大黃也沒有睡著,想必是發(fā)覺自己時日無多,大黃每日都在努力聽看周圍的一切,想把這些帶到別的世界,聽到宗祠內(nèi)李進的悲哀無助的聲音,大黃有些找到知己的感覺,便哼了幾聲。
“嗯?”李進從仰望天空的狀態(tài)清醒過來,聽到大黃的幾聲哼叫,他聽出了其中的無奈和留戀,低頭看向游府前院,燭光照映下顯得極其孤凄,巨石壓著的枯井,墻根旁邊還有幾塊殘破瓦磚也反射著冷光,墻頭上更是斷壁殘垣一般,絲毫不見府邸院落應有的規(guī)制和氣派。
大門上向游府內(nèi)凸起的小包像是麻臉婆子一般,再加上前院的冷清,看著有點瘆人的感覺,“破門,殘磚,枯井?!崩钸M心里開始默念。
游雪有些無語,裝睡也不行,不裝睡又好奇屋外的李進在干嘛,心里糾結(jié)了一會,便悄悄靠近門口,透著門縫看外面的情況,人是沒找到,倒是聽到了李進的話,“破門,殘磚、枯井?!?p> 李進雙拳又一次捏緊,這一次不是為心中之憤恨,而是激動之情難以言表,他不斷重復著“破門……”幾個詞,言語間的激動已經(jīng)躍出詞中,心中逐漸開始明亮,頓時感覺呼吸也舒暢了許多,整理了一下衣服,李進回頭又進入宗祠。
游雪還未反應過來,李進便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連蒲團都沒有用,游雪數(shù)著李進磕了九個頭,然后便聽李進說道:“謝謝老師為我解惑?!?p> 這是什么情況?游雪有點摸不著頭腦,怎么神神叨叨的,一會惆悵感慨,一會又激動感謝,難道是書上所說的“頓悟了”,又到新的境界了?
“小侄,你還不出來,不用再偷聽了,我要走了?!崩钸M笑著對門另一邊的游雪說道。
“您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游雪開門,臉有些微紅。
“當你以為自己藏的很好的時候,也是你最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李進故作高深來了一句,至于他為什么發(fā)現(xiàn)游雪就在屋內(nèi),那是因為游叔已經(jīng)說了一大堆游雪的事情,他當然知道。
游雪打量著這和父親一般年齡的叔叔,長相雖談不上眉清目秀,但也有一種書生獨有的氣質(zhì),溫文爾雅,嘴邊的黑短胡須密密麻麻,看著很是井然有序??墒沁@些人怎么跟師父法相一樣,動不動就是一些高深莫測的話語,莫非是自己剛才呼氣吸氣時被發(fā)現(xiàn)的,可李進看著并不像習武之人,看來自己功夫還是不到家,以后要更加努力練習。
“侄兒一時好奇所以偷聽,李叔勿要責怪?!庇窝┑狼?,希望李進不要告訴父親。
“是我闖了你的居所,當然是我向你賠禮?!崩钸M見游雪著實有意思,再加上心結(jié)散開,一時心情大好,隨即就進游雪的屋子與其暢聊了起來,可一番談論過后才知其稚嫩身體里藏著多么豐富的才學,想著自己四歲的小女兒,李進嘴角立馬露出了壞笑。
“小侄,你父親給你定什么婚約沒有?”
游雪突感不妙,心中連忙想著對策,可一時竟無計可施,“我一心向武,不打通任督二脈成為絕世高手就絕不成家立業(yè)?!?p> 李進愣住了,沒想到自己得到的回答是這般話語,想起自己兒時的初心宏愿,這不就是當初的自己嗎?怎能因為兒女情長耽誤了他人呢?又想起自己剛才的心中困惑,自己又怎么能讓這稚童初心染塵呢?
“好!好!好!不管學問或練武,只要你心懷初心不忘本意,將來絕世高手必定非你莫屬?!崩钸M雙手抓著游雪的肩膀,眼中皆是喜愛之意。
“日后恐相見不易,作為長輩我也叮囑你一句話?!崩钸M頓了頓,隨后便說道:
“萬法萬理皆難得,高山深水難以行,朝朝暮暮不可廢,親躬克己終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