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長父親三歲的母親,曾是活躍藝文界的詩人。
于文文的母親年輕時,寫了許多容易被譜成流行歌曲的愛情詩歌。中年以后開始創(chuàng)作關于自然生態(tài)與人類關係的散文詩。尤其是關于鳥。
白天,她隱身掛滿厚重窗簾的書房,對著一盞四十足光桌燈寫作。
晚上,她總有各種邀約,來往的莫不是稍有名氣又愛好文學的醫(yī)生、資深報紙專欄作家、家境富裕風流倜儻的凋刻家、旅行各地漂泊不定的攝影師、言談風雅出手闊綽的銀行家、和見識不凡口氣浮夸的股票投資人。
她一直有著精彩浪漫的生活,與丈夫妣離對她來說,似乎也不是件太痛苦的事。
自從開始擔任一些電視製作藝術顧問,媒體人脈更是為她帶來多元花俏的社交。她不斷談著短而激烈的戀愛,從不輕言安定,不再涉足婚約。
她從不同人身上尋找靈感,採用不同人物的口吻,描述人面對不能理解的大自然時,內(nèi)心諸多層次的惶恐。
惶恐,在簡潔跳躍的詩韻中,顯得聲嘶力竭。
惶恐之中,總有她對土地的關懷。好像那道議題才是她唯一的女兒,好像那片詩鄉(xiāng)才是她的愛,最終的歸屬。
她成名了,在有生之年成名了。
她是許多環(huán)境保護會議競邀的對象,她被有錢人列為受歡迎的飯局陪客,她是許多已婚、未婚藝文人士心儀追求的目標。
但她也終于病了,寫詩、社交成了兩大致命慢性病原。
原來她并不是永遠能夠保持文思泉涌的。拿起筆,她時常聽見比孤單還要薄弱的靈感。原來她也并不是游刃有馀地應對所有成名之后的忙碌紛擾,她是緊張而焦慮的。
她的不平凡底下,有著再平凡不過的怯懦。
由于不同意切除**,她幾乎是刻意延誤治療乳癌的黃金時機,她說她不能失去**。她說:“**是女人最接近泥土與水源的地方,**使女人成為大地?!?p> 母親對于文文說:“或許我們會在**的思想中,體會只屬于母女之間的必然對話?!?p> 原來母親也愛用‘或許’!
她沒有解釋。但她又對于文文說了好多,愈來愈難懂,愈來愈接近瘋狂。
然后,她走了,走得寂寥,沒來得及說再見。
她曾掀起的環(huán)保憂患意識,被另一波關注全球經(jīng)濟衰退的惶惶不安,快速取代。
少有人再提起她的詩,少有人再說起她熱切、不負責任、充滿八卦的愛情。
當傳奇不再被人提起,那還算是傳奇嗎?于文文想。
父親更是酸溜溜地說:“像妳媽那樣的不平凡,何必追求!”
究竟是令人接應不暇的新鮮生活讓人不凡?結交財勢與才識卓絕的階層抬人身價?又或者母親的文才見解,真的讓人不得不懾服、不得不傾聽?
洞見就算不凡,卻無法長久犀利。
或者,真正長久的,只在那些有心懷念的人心中,而在那些人的心中,才有真正所謂的不凡身影?
究竟,什麼才是生活中的不平凡?于文文反復思考著。
幾句母親的詩,擾亂片刻思緒――
總是天外飛來,羽一般的愁,
壓垮清漣下,承載一切的甘心,
因為輕與重,不再輕重,
若能看見這池小水座落的,
巨大命運――
該如何看見那所謂的‘巨大命運’?在所有小小自然景緻的背后。
而‘羽一般的愁’?。】此破椒驳腻e身,卻不知何時開始有了重量的思念,令她屢屢回到母親留下的文字,揣想什麼是驚恐。
她尋思著未知,有多少可能。
她承認,真是想念母親的。
搖搖頭,輕捻耳后的髮,閉上眼,試著想念彼得。
彼得總有愿意為她而溫暖的厚實胸膛。
問著,想著,思緒漫漫,曲曲折折,時而快意,時而阻滯,不過都是幾分鐘。
于文文低頭看錶,分針、秒針各自依著被設定的速度移動,沒有怠惰。
身旁光影幽微,風訊清柔,沒有特殊氣味、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