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羅蘭印花的雅緻床罩上，坐著藍(lán)色毛衣的彼得。
彼得像是一處寧靜深海，沒有波動，沒有魚躍，沒有月影星光折射。
芬妮走到彼得面前的黑色滾輪沙發(fā)椅上坐下，她想先在彼得的額上輕輕一吻，就像每次約在這裡見面時一樣。
但她沒有這麼做。
她讓身子深陷一縷黑色中。
彼得望著緊閉雙唇的她，左手支撐右肘，右手指背抵著嘴唇。
他的凝望沒有敵意、猜疑或內(nèi)疚，甚至沒有慾望，這點令她頗不理解。
她明白，眼前是一個叫彼得的人，彼得是暱稱，紫色汽車旅館房間像是網(wǎng)路聊天室，沒有人看得清，在暱稱背后的，究竟是什麼人。
不管，已經(jīng)有過多親密。
彼得該說聲對不起，這是江教授交代的。
他想著，如果現(xiàn)下他倆是在校園裡的松林散步，會說些什麼？課業(yè)、同學(xué)、所上斗爭、黑人女性文學(xué)、校園餐廳……
來到這，話語成了笨拙而不真實的表象。他想撫摸她，很輕地?fù)崦怼?p> 卸下白色外套，她聽見背包掉落地毯的聲音。
隔壁房間有人開門出去，也許是一場激情約會剛結(jié)束。她有點羨慕。
抬頭檢視天花板四周、地毯角落、茶幾床緣，光線昏弱裡，沒有特別的燈訊。
彼得站起身，走到飄散著紫色圓點的厚布窗簾前，雙手插進(jìn)藍(lán)色牛仔褲口袋，他靜靜沉思。
她繼續(xù)耐心地檢視房間細(xì)節(jié)，浴室入口、大理石門阻、碎花壁燈、鳶尾花掛畫。唯一令她停止擺蕩眼光的，是彼得腳上那雙白色的球鞋。
他像是站在一朵云上，一片深深海洋站在一朵發(fā)亮的白云上。
回過頭，他看著她交疊腿心的手，走上前，俯身，平靜地捧起那雙微微發(fā)冷的。
他想親吻，但他沒有，他說：“芬妮，或許有些東西真的就只能留在這房間裡?！?p> 彼得眼中有著濃重的失落，他緊閉著唇，胸口有些起伏，眉心有團(tuán)化不開的糾結(jié)。
芬妮說：“看來，我才是那個該說對不起的人?！?p> 彼得說：“我們，難道就不能做一對正常的情侶？互相陪伴，照顧彼此開心。一起上課、吃飯、約會、讀書、打游戲。我是認(rèn)真的想跟妳在一起的?！?p> 芬妮垂下眼，沒有說話。
彼得鬆開手，坐回紫色的床上，回到之前的平和淡然，他的凝視裡沒有不平。他是溫柔的，他提醒自己。
他回想與芬妮親暱時的浪漫，每一次的gi情都是真心，他真心想要認(rèn)識芬妮。但芬妮呢？
她似乎完全沒有進(jìn)一步交往的意愿，對話總是止于禮貌問候，從未透露想要進(jìn)一步了解他內(nèi)心的感受。
是什么阻止了她向前？是什麼佔據(jù)她的心思？對鳥靈的追尋，到底意味著什麼？
那些網(wǎng)頁上的文字讓他看不清她，想起樟林裡偷拍芬妮的屈教授，彼得心中有了醋意。
芬妮想要說些什麼，她停頓，彼得有些失望，低下頭，閉上雙眼。他也只好等待。
于是，打直了腰，她說：“我把最私密的情慾都留在這個空間裡，沒有帶出去，我想你都看見了。”
回想鏡頭下的芬妮，出神、惶恐，網(wǎng)頁上的熱情書寫，充滿異想，才華細(xì)膩。
但這一切，沒有一點，關(guān)于彼得！
他勉強(qiáng)擠出了微笑，睜開眼，看著芬妮說：“看見了，我看見妳強(qiáng)烈而完整的孤獨，像一棵生長在都市裡的闊葉樹，用自己的速度，寫下四季。和周圍一切，都沒有關(guān)係?！?p> 芬妮說：“對不起，我辜負(fù)你了?！?p> 彼得苦笑著說：“不至于。不過，還是很傷！”
見她一直不肯再說話，彼得說：“老江以為我用什麼高科技發(fā)明偷拍了妳，並沒有，我其實站在妳身后。那天在妳宿舍，我整整待了一天，妳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一點空間給別人。之后，我流了兩天淚?！?p> “你……你來，怎不告訴我一聲？”
“問妳，妳聽得見嗎？”
“都來了，怎不叫我？”
“我有。真的。那幅黑布讓我慚愧，我捨不得走，能聞到妳頭髮的味道，感覺很好?！北说脤⑹址旁谛乜冢鞘撬坏貌痪S護(hù)的最后一道癡誠。
“可以聊聊嗎？”芬妮說。
彼得想，妳終于有興趣了？
芬妮問：“有意識的凝視和背地裡偷窺，兩者有什麼不同？”
她知道，這樣的問題是殘忍的，但她不想在這時候假裝撫慰彼得的心，那樣對他不公平。
她知道彼得承受得住。
彼得感覺身旁微弱的光線正在消失，彷彿置身一處紫色的洞，洞口突然有道動人聲音，聲音沒有說著關(guān)于洞裏的美好，只是透過這個洞，自顧著激蕩回音。
淺淺一笑，他答：“看著妳的時候是透過語言在思考，我猜想妳的心思，妳想要的回應(yīng)，我斟酌我想說的和我該說的，總希望妳能開心地笑一笑。這種思考有時像在和對方演一齣戲，說的話到底表達(dá)了什麼，很難講。有時只是迎合、取悅。
妳沒有注意到的偷窺是沒有語言可以表達(dá)的感覺，我感覺當(dāng)和妳合演一齣戲的不是我而是妳和妳自己的時候，妳變模煳了，而且很遙遠(yuǎn)。我當(dāng)妳是一隻自由的鳥，追逐妳自己的邏輯，沒有溝通的可能，只留下一些令我回味的動作和眼神?！?p> “沒有溝通的可能？聽起來多像是被留在這房間裡的一切?！狈夷菽剜?。
“完全失語的高chao是我們各自的高chao，無法互相體會，只能依靠對方盡情享受，這對我來說的確是沒有溝通的可能，那時的我會因為孤獨而寒冷、失落，儘管身體是興奮的。這興奮當(dāng)然極度不可靠，因為我窺見自己說不出的感受，一些僵滯在身體某處沒有形成感受的情緒。因為看不明白，于是不得不一直看！我，不得不拍妳，其實是不得不！我想好好思考自己說不出的感受，那些陳年往事……有些很痛。而看著妳，我總愿意期待美好。這是一種釋懷。妳，是我的釋懷?！北说玫难劬€是充滿著期待。
“偷窺我補(bǔ)償你的失語心境？”芬妮感到自己的冷酷，她甚至不清楚她問這些問題是在關(guān)心彼得？還是單純好奇人在失語心境裏的反應(yīng)和自我救贖？
“理論上，好像是。”還好彼得很堅強(qiáng)，嘆口氣說：“有時候，我覺得鏡頭下令我看不明白的事，好像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個看的動作，重要的是妳，一直偷窺妳，不管能不能溝通，偷窺其實說明著想要溝通的企圖。我想那企圖，才是我最想傳達(dá)的！”
“我把我們之間不能溝通的一切，都留在這房間裡了?！狈夷菰俅蔚偷偷?。
紫色房間一直默默將芬妮不想碰觸的情感，從真實生活中隔離、裹藏。
“我天真地以為妳會帶出去些什麼，也試圖在妳獨處的身上發(fā)現(xiàn)我的影子，我想我是失敗了，很徹底的！”
“我承認(rèn)我是會想你的，你是迷人的?！狈夷莶耪f完這話便覺得后悔，因為她不確定她說的都是真的。
彼得低下頭，想掙開‘迷人的’這樣狹隘而裝飾性的標(biāo)籤。
為什麼不是一道泉涌般不能休止的描述？
為什麼不是充滿侵入性的提問以宣示佔有，而是如此靜止的結(jié)句？
為什麼她仍不上前來緊緊擁抱他，只愿一個人承受這些冷靜？
因為他們處在距離愛情遙遠(yuǎn)的地帶啊！
芬妮的憂鬱眼光、茫然困惑，都不意味著從他倆淋漓盡致的親密接觸中延伸出了愛情！
愛情是飛掠的鳥，終究沒有停在這株樹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