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經(jīng)沒有教習的藍霜亭里,方寸平靜地坐了一天。
平日里教授自己的教習,忽然變成了奪舍旁人的邪修,而此前那個天資絕頂?shù)耐埃瑓s一下子少年白首,傷了根基。對于藍霜亭眾學子來講,這多少都有些讓人難以接受。只不過,好在每個人這時候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怕心里再震驚,再可惜,也都還要顧著自己的學業(yè)。好在如今他們都已在藍霜亭修行了兩年多,該學的已學會,有沒有教習已不重要。
這時候的他們,都已經(jīng)開始考慮自己在書院三年期滿之后的去留,心里最為擔心的,反而是自家教習出了這樣的丑事,是否會因此影響到郡宗那些長老們對自己的考量。
不過書院學子里,倒也有不少人過來瞧了瞧方寸,說些勸慰的話。
鶴真章小心地過來與方寸談了一會,本來有心說要請方寸去流月樓坐坐,但看著方寸雖然神色平淡,卻情緒不高,這話便也沒好意思說出口。而夢晴兒、聶全,甚至于總是一臉陰鷙看起來就像個壞人似的雨青離,也都來藍霜亭轉(zhuǎn)了一圈,稍作安慰而已……
惟有夢晴兒說的話還中聽些:“頭發(fā)白了,人更俊了……”
對此方寸也只覺得無奈。
過來看他的人還有很多,有些是聽說了方寸白頭,特地過來瞧的,也有想過來安慰。但總終沒有進來說話的,方寸不經(jīng)意間,都看到了申時明和自家表兄曹昌的影子。也不知道他們面上那同情而感慨的神色究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還是也像別人一樣在心里幸災樂禍著。
“雖然我也一直想著再拉低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但這印象未免也降得太快了吧……”
方寸感嘆,卻是懶得去細想這些東西了。
“方二公子,這是你的書院批語與薦書……”
孟知雪給方寸遞過來了一道狹長的紫木盒子,里面乃是一道綢面折子。
方寸打開了折子,便看到上面乃是教習留下的批語,字跡正是藍霜先生最擅長的正楷。
天資:上佳
根基:上佳
修為:上佳
……
……
最后的一項,乃是品行,但卻空著。
看著這折子,方寸心里,也生出了一種極為古怪的感覺。
書院學子,三年期滿之后,皆需要拿到教習給自己的批語,這也就是薦書,無論去郡宗,還是入城守一方效力,甚至是去守夜宮,都需要這一封薦書。而藍霜先生在出事之后,整個洞府,已經(jīng)被仔細搜查了幾遍,一應物品,盡皆封存,倒是這些學子們的批語留了下來。
“先生幫我吹噓了一下……”
方寸看著,都不由得有些感慨。
自己的天資與根基,乃至家世,自然都是上佳,這沒什么可說的。
但自己的修為,如今不過是煉息高階,藍霜先生竟給自己批了個“上佳”,可不是笑話?
又或許,藍霜先生確實認為,自己在這一年結(jié)束時,修為也能超越眾人?
這般想著,方寸又看向了最后“品行”一欄。
空著的!
方寸心里,不由得輕輕低嘆了起來:“你是想說自己不配作此批語,又是別的什么?”
“方二公子,雖然我們真正離開書院,還有小半年時間,但上面一些郡宗的長老與郡守文書,都已經(jīng)開始留意書院學子了。你品行一欄還是空著的,藍霜先生已經(jīng)……犯了大錯,他此前所留的批語,便也有人覺得不妥,皆需由其他座師重新審定,但是如今……”
孟知雪咬了咬嘴唇,過了半晌,才小聲道:“因為你不肯出面,證實藍霜先生奪舍之事,所以……所以書院里有些老座師,覺得你行事有虧,在德行之上,或許會給你……”
孟知雪在一邊,小心地勸著方寸。
“因我德行有虧?”
方寸聽著孟知雪的話,神色忽然顯得有些冷意,轉(zhuǎn)頭看了孟知雪一眼。
迎著方寸的眼神,孟知雪倒是心間有些愧意,竟不敢抬頭了。
不過方寸心里這不滿,倒還真不是朝她去的。
“呵呵,德行有虧……”
方寸面上,露出了一些冷淡的笑容。
到了這時候,他倒是真?zhèn)€越發(fā)的摸清楚了城守與院主兩人心里的想法了。
這兩人是有多么急著希望快些與藍霜先生定罪啊……
實際上,他們通過藍霜先生的洞府里搜出來的那顆人丹,便已經(jīng)足以給他定罪。只不過,畢竟只有一顆人丹,以及一些卷宗上翻找出來的痕跡,還顯得單薄了些。若是就此上報給郡府,恐怕還會引起上面人的一些質(zhì)疑,所以在這時候,自己,便成了證實此事的最好人選。
最后一個見到藍霜先生的,是自己!
而因為見過了藍霜先生,被害的滿頭白發(fā)的,也是自己。
所以,只要自己承認當時是在被人奪舍,那么,這件事便板上釘釘,鐵證如山。
而他們這么急著為藍霜先生定罪,是因為想要斬斷藍霜先與書院老院主之間的聯(lián)系,是想讓世人都知道煉人丹的是書院教習藍霜,而不會去聯(lián)想到當初的書院老院主……
可偏偏,他們沒有想到,方寸居然否認了……
這卻一下子使得他們陷入了兩難之間:一方面,他們已經(jīng)開始推動藍霜奪舍學子,盜竊人丹的行為;一方面,又十分想說動方寸,改口證實這件事。只不過,因著方寸的身份,他們卻不敢明目張膽地來逼迫,所以,便也只好用這等不輕不重不尷不尬的言語暗示自己了。
……
……
“方二公子,或許你應該去找書院的座師,詳細說說……”
孟知雪小心地,猶豫地勸著。
“不必了!”
方寸平靜搖頭,將那寫有批語的卷宗收了起來:“倒要看他們敢不敢來找我!”
……
……
抱著這種想法,也慢慢考慮著如今的事,方寸自己的心倒是平靜了。
分明如今整個書院,或是整個柳湖城,都在關心著這件事,但他倒不放在心上了。
第二日一早,便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照例一早往書院來。
車廂外,可以聽到有不少人聲音在議論著,甚至可以感到許多同情看向自己車廂的目光,那些皆是柳湖城的百姓。在昨日方寸于白廂書院露面之后,方寸傷了根基的事情,便已經(jīng)被坐實,在柳湖城一下子傳了起來,各種各樣的傳言,都在感慨著,輕嘆著,惋惜著……
“可憐喲,方家怎么會這么倒霉呢……”
“方家大公子,那么年年輕便毀了,方二公子又遭了這么一難……”
“唉,方家本是個慈善人家,怎么就偏偏這么倒霉呢?”
“……”
“……”
聽著那些聲音,方寸沉默良久,然后也只是淡淡地笑笑。
只是就在他心里想著這些時,卻忽然感覺到,周圍的聲音,忽然變得越來越少了。
“公子……”
小青柳的聲音響了起來,竟是前所未有的緊張。
方寸心間微凜,慢慢掀開了車簾,便見到如今馬車已經(jīng)走到了柳湖城門前。出了城,過了那條青柳小道,便是白廂書院,但是如今,馬車卻已經(jīng)停了下來,因為有人攔在了前面。
老朝!
此前人丹被發(fā)現(xiàn)在黑水寨,吞海幫頓時迎來了滅頂之災,死的死,逃的逃。這一個縱橫柳湖城多年的匪寨,等若是一朝之間被人拔起,而也因著吞海幫卷入了人丹之事,連得老朝也只能逃命。不光明面上城守在通緝他,哪怕是在江湖里,也有人對他發(fā)出了追殺令……
甚至還有傳言說,如今的柳湖城群龍無首,已有約定,誰可以殺得了老朝,誰便可以成為柳湖城江湖里的大當家。只不過,老朝在黑水寨被毀掉之后,便徹底消失了,不知去向。
可沒想到,他如今居然出現(xiàn)在了城門處。
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有些狼狽,身上穿著一件粗布短衫,外面卻又披了一件黑色的盔甲,背后斜斜地背著兩柄大刀。在他身周,有著一條一條,一道一道,猶如鐵鏈一般的黑氣纏繞,這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兇氣迫人,殺氣騰騰,頭頂之上,黑氣凝聚,猶如一團烏云。
“方家人,都該死!”
立身于大道之上,老朝一身兇氣,嚇得周圍百姓都遠遠退開。有的甚至沖進了屋里,緊緊關上了門,然后透過窗戶緊緊地看著。整個大街上,一時干干凈凈,只剩了方家的馬車。
老朝的神色很古怪,似乎滿是殺氣,但眼神卻有些呆滯。
他咬著牙關,緩緩向前走來,森然喝道:“當初,方家的老大忘恩負義,毀了主人的名聲,如今,方家老二同樣忘恩負義,竟敢殺了主人。凡是對你們方家有恩的,你們便要害死,那憑什么,你們方家人還要活著?今日,我便要為了主人,要你們方家還了這條命……”
“嘭!”
他說著話,已然狠狠向前邁出,一步踏落,青石板都被他踩的粉碎。
“當街行刺,你不要命了?”
坐在了馬車前面的小青柳,低聲冷喝,死死地盯著老朝。
“要命?”
老朝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一介江湖草莽,換得你方家絕戶,不虧!”
大喝聲中,他猛然之間邁開大步,拔刀在手,狠狠向前沖了過來。
而小青柳迎著老朝那一身的兇氣,也是臉色大變。忽然之間,急急扯動韁繩,兩匹拉車的馬便瞬間迸發(fā)出了驚人的力氣,幾乎將馬車都甩了起來,急急地轉(zhuǎn)入了旁邊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