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之將死

　　四月春已漸暖，南陽的各處水澤都恢復了往日的生機，蟲鳴蛙叫響個不停。

　　萍澤是育水（今南陽境內(nèi)的白河）邊最大的一處水澤，沼澤密布，草木叢生，往年一直都是鳥獸蟲豸的樂園。

　　但春天的這個時節(jié)，萍澤中顯得很是安靜。

　　聽不見蟲鳥的鳴聲，只有簌簌的草叢撥動聲，還有不怕人的蚊子在繼續(xù)嗡嗡飛著，旋即又被全副武裝地毯式搜查的士卒驅(qū)散。

　　就在萍澤的深處，一向人跡罕至的地方，在草叢的掩映中，三個渾身帶血的漢子藏在其中，氣都不敢大聲喘，機警地戒備著安靜的四周。

　　忽然，這三個漢子中間的空地上，發(fā)出了一聲虛弱的呻吟。

　　三人大喜，連忙聚攏到中間。

　　只見中間那塊唯一比較干的地上，正躺著一個重傷垂死的老者。暗褐色的血塊凝結(jié)在老者的衣襟和胡須上，在森暗的林中更顯幾分死氣。

　　假如趙羨也在這，他一定會大吃一驚。

　　他被帶離宛城時還在孜孜不倦找王莽茬的安眾侯劉崇，這才幾天啊，怎么就落得這般樣子？

　　“君侯，君侯，你怎么樣了？”見到此狀，圍在劉崇身邊的三人不禁轉(zhuǎn)喜為哀，悲聲呼喚著。

　　劉崇的腹部有一道無比猙獰的刀傷，胸口處也中了一支箭，箭桿已經(jīng)剪斷，但箭頭還沒拔出來。

　　如此重傷之下，劉崇還能醒過來發(fā)出聲音，只能說他的意志實在是太強悍了。

　　但再怎么強悍，肉體總有個極限，從昏迷中醒來的劉崇，拼盡全力抓住離他最近的那人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胳膊上青筋蜿蜒，但怎么也說不出一句話。

　　被他抓住的那人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反握住劉崇的手：“君侯要堅持住啊，咱們很快就能殺出去了?！?p>　　彌留之際的劉崇笑了一下，又費勁地掃視了身邊僅剩的這三個人一眼，嘴動了一下似乎最后想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慢慢閉上了眼睛。

　　以為劉崇已經(jīng)咽氣了，三個人剛想放聲慟哭，但劉崇本已無力的眼皮又再次睜開，他整個人猛地坐了起來，用帶著血沫含糊到變形的聲音，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激烈地說道：

　　“安眾受國一百三十年，毀家紓難匡扶大漢，劉崇死而無悔，只恨不得莽賊同死！但有一事不吐不快，爾等若能脫身，記得替吾，找到趙羨，說……說……劉崇有負于他！”

　　拼著最后的爆發(fā)出來的生命力說完這段遺言，劉崇頭一垂，徹底沒了生息。死時身體猶面西北坐而不仆，雙手捏拳緊緊不松，似是死后也要赤手空拳打向竊居西北長安的漢賊。

　　孝武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孝武皇帝封長沙定王劉發(fā)之子劉丹于安眾，是為安眾侯國。

　　孺子嬰居攝元年四月（公元6年），安眾侯劉崇發(fā)宗族百人攻宛，首舉反莽大旗。敗，歿于大澤。

　　本就淚流滿面的三個人，這下徹底繃不住了，一起跪在劉崇的尸身前縱情痛哭起來。

　　安靜的水澤中，他們?nèi)齻€的哭聲迅速地傳了出去，沒多久，被吸引來的在附近的士卒就殺氣騰騰的朝這個方向撲了過來。

　　聽到了密集的腳步聲逐漸接近，三人停下了慟哭，各自相視一眼后，拄著手中缺刃的劍站了起來。

　　他們?nèi)齻€本是安眾侯的親隨，如今主君都不在了，他們?nèi)齻€也早就心存死志了。之所以毫無顧忌地放聲哭泣，一來是為了紓解對主君的哀悼，二來，就是想要盡可能吸引來那些為賊爪牙的士卒，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血賺！

　　但在去拼殺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杜季，你年齒最小，掩埋君侯尸身，勿使辱于賊手的重任就交給你了?！比酥心挲g最大的那個手按著另一人的肩膀，吩咐道，“我與張兄死戰(zhàn)為你拖延時間。若我倆都死了，你埋了君侯尸身后，就盡力沖出去，完成君侯死前托付的事?！?p>　　事關重大，那杜季沒有廢話，默默地點點頭。然后把手中的劍遞了過去：“大兄，你的劍殺賊太多，刃都卷了，用我的劍吧。”

　　大兄同樣沒廢話點點頭，和杜季交換了下劍，和另一人一起最后朝劉崇僵坐的尸身長拜了一次后，轉(zhuǎn)身沖了出去。

　　周圍的漢兵立馬就發(fā)現(xiàn)了沖出來的兩個身影，一堆人挺著長矛搶了上去。

　　杜季含淚朝兩位兄長的背影稽首一拜，然后想把劉崇的尸身背起來。

　　他們?nèi)硕家驗閯πg(shù)高超被劉崇收為親隨，但不管兩位兄長再能打，兩個人怎么可能在數(shù)十倍于己的人圍攻下支撐得太久。

　　想在短短的時間里挖出墓穴，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因此說是“掩埋”，但其實三個人都知道，頂多是找一個渾濁的泥塘將尸身投進去。

　　而這樣的泥塘，在前天剛下過雨的萍澤中不要太好找。

　　但在試圖將劉崇背起來時，杜季就遇到了大麻煩。

　　劉崇死時的執(zhí)念太強，整個尸身維持著坐姿十分僵硬。杜季想將他劉崇背起，可劉崇垂在胸前的手臂會硌在他的肩上，根本難以放穩(wěn)。

　　杜季回頭看了一眼，在漢兵的長矛叢中左沖右突的身影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了。

　　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杜季急得滿頭冒汗。他身死事小，但要是君侯的尸身落在這些士卒手中，必然會被爭搶成一塊塊碎肉拿去邀賞的。

　　項王的悲慘結(jié)局，誰會不知？

　　沒辦法，杜季只好用一種滑稽的姿勢，將劉崇的尸身打橫抱起，然后跌跌撞撞地朝萍澤更深處跑去。

　　亂矛戳死跑出來的最后一個反賊，又蜂擁而上爭搶完首級之后，渾身都是皮肉傷的漢兵們戒備著來到方才杜季他們藏身的草叢，然后紛紛回頭呼喚他們的上級：

　　“張屯長，快來看，這邊有蹤跡！”

　　一個屯長裝束的領頭軍官看了看地上的血跡，和向更深處蔓延的腳印和倒伏的草，迅速下了判斷：“還有魚跑了，說不定還是大魚?？h君帶人把守著各條出澤的道路，他跑不了！就在里面，給我繼續(xù)追！”

　　隨著一聲令下，紅著眼睛的士卒頓時朝腳印的方向沖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