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仙谷囚客①

　　日間卓凌寒服下藥丸，片刻后天旋地轉(zhuǎn)，倒在艙中昏睡過去，再睜眼時，已躺在一團(tuán)干草堆中，忽而想起甚么，一下子跳將起來，大聲叫道：“冰兒！”

　　一個乞丐聞聲進(jìn)門，道：“幫主。”

　　卓凌寒見這人與自己年歲相仿，肩上兩個布袋，一張臉?biāo)乃姆椒?，印象中并不熟識，道：“我這是在哪？睡了多久？”

　　青年乞丐道：“在下是二袋弟子張祿，和四袋弟子李九四經(jīng)過太湖邊，剛巧看見幫主暈倒在荒郊樹林，便趕緊抬到這間破廟，現(xiàn)下李師兄去召集附近弟子，屬下留在這里守著幫主，您睡了已有一天一夜，看樣子是中了迷藥，幫主您沒事罷？”

　　卓凌寒驚道：“一天一夜？今天甚么日子？現(xiàn)下甚么時辰？”

　　張祿道：“今天六月廿六，現(xiàn)下差不多是未時?！?p>　　卓凌寒喃喃道：“六月廿六……果然一切盡在冰兒預(yù)料之中，只希望我在菰城，能見到她平安才好……”

　　張祿道：“幫主夫人是和幫主約在菰城么？屬下正覺奇怪，為何幫主夫人沒和幫主待在一塊兒？”

　　卓凌寒道：“此事一言難盡，我要馬上趕去?！?p>　　說著勉力想要站起，但睡得久了全身綿軟，一時竟撐不起來，只能坐地嘗試運(yùn)功，感覺內(nèi)力未失，心下稍安。

　　張祿道：“幫主您剛醒來，不如先坐一會，屬下去盛一碗水給您?！?p>　　卓凌寒微微點(diǎn)頭，這才得空四下張望，但見身處一間破廟，墻角布滿灰網(wǎng)，中央立有一尊佛像，上邊滿是塵土面目全非，自是長久無人祭拜打理所致。

　　張祿端了水進(jìn)來，卓凌寒謝過，將一碗水喝個精光，張祿道：“我再去盛一碗。”

　　卓凌寒道：“不用了，扶我起來?！?p>　　張祿道：“幫主您還是先歇會兒罷，幫主夫人又聰明武功又好，相信凡事總能逢兇化吉，況且丐幫弟子遍布天下，一有消息便會立即通知幫主?！?p>　　他在丐幫素來能說會道，見卓凌寒心焦，一個勁的寬慰。

　　卓凌寒道：“我全身酸痛，想出門走幾步，扶我起來?！?p>　　外邊草叢忽有腳步聲傳來，一人邊跑邊道：“張祿，張祿，有幫主夫人消息。”

　　卓凌寒大喜，他剛站直身子，忘記腳下無力，又是一個趔趄，幸得張祿托住腋下，這才沒有摔倒。

　　進(jìn)來的圓臉弟子背負(fù)四袋，正是李九四，見卓凌寒醒來，道：“參見幫主。”

　　卓凌寒道：“不必多禮，冰兒在哪？”

　　李九四道：“回幫主，今日正午，幫中弟子發(fā)現(xiàn)幫主夫人暈倒在菰城城郊太湖邊上，全身濕透，該是從湖中上岸?！?p>　　卓凌寒大驚失色，道：“冰兒人可還好？”

　　李九四道：“幫主放心，幫中弟子已安頓幫主夫人住進(jìn)錦里客棧，由女店家替她沐浴更衣，還請了城中大夫診脈，菰城弟子怕幫主擔(dān)心，一路快馬加鞭報(bào)來平安?！?p>　　卓凌寒道：“那便好，那便好。”

　　張祿笑道：“李師兄你也真是，直說幫主夫人沒事不就得了？偏要先說些有的沒的，別說是幫主，就連我都被你嚇了一跳?！?p>　　李九四道：“是是是，我的錯我的錯?！?p>　　姑蘇距菰城四五十里，卓凌寒堅(jiān)持不肯休息，命張李二人雇來馬車，只兩個時辰便已抵達(dá)，下馬處正是錦里客棧，顧不得看此間市肆繁華，在弟子指引下直奔上樓，推門進(jìn)入，倚坐在床頭的正是夏語冰，右手伸出，交由座椅上一位年邁郎中把脈。

　　卓凌寒喜極而泣，道：“冰兒，當(dāng)真是你?！?p>　　夏語冰笑道：“快擦干眼淚啦，弟子們都看著呢，也不害臊。”

　　門口站著六名丐幫弟子，聽見夏語冰此言，紛紛道別，走去樓下客棧門前待命。

　　卓凌寒伸起袖管在臉上隨手一擦，走到床邊，道：“大夫，我妻子沒事罷？”

　　郎中頭發(fā)灰白雙眼瞇縫，笑起來滿是慈祥，道：“公子放心，女子雖弱，為母則強(qiáng)，尊夫人一切安好?！?p>　　卓凌寒道：“謝謝大夫?！?p>　　忽一回神，道：“為母？冰兒，你……”

　　夏語冰俏臉微微一紅，道：“我若一早告訴你，你還能聽我話么？你瞧，我現(xiàn)下不是好好的？”

　　郎中笑道：“我這便回去，替尊夫人開一副安胎藥，先不打攪你們小夫妻了?！?p>　　卓凌寒深深一揖，道：“有勞大夫?！?p>　　送走郎中，卓凌寒坐到愛妻跟前握住她手，欣喜之余竟然喉頭哽咽，說不出一個字來。

　　夏語冰也是醒轉(zhuǎn)不久，饒有興致打量起屋子，見正中桌上一張微黃素絹，旁邊一枚端硯幾支毛筆，窗邊瓷盆中栽著一株鮮花，嬌艷欲滴卻不知名目，另一側(cè)置有梳妝臺，上邊一面銅鏡、一個首飾盒、一頂鳳冠、一串念珠，自己正躺在檀香木架子床上，掛有淡紫色紗帳，嘆道：

　　“此處樸素典雅，實(shí)是一間上房，丐幫弟子行乞?yàn)樯?，這次為了我，可真教你這些徒子徒孫破費(fèi)啦?！?p>　　卓凌寒道：“你還有心情說這些，你到底是如何破陣，又是如何逃出來的？現(xiàn)下總能對我細(xì)說了罷？”

　　夏語冰道：“我雖知‘八陣’初型，卻不通曉其間變化，加上林中還有毒煙，我哪來的本事破陣？”

　　卓凌寒驚道：“那你又是怎么……你不肯讓我留下幫你，果然還是想先救出我?！?p>　　夏語冰道：“也不盡然，我在莊上留意多次，發(fā)覺沿岸水中魚蝦成群，知道林中雖有毒煙，水下必定一塵不染?！?p>　　卓凌寒道：“所以你一早便已想好，要用閉氣功夫潛水出來？”

　　夏語冰道：“那日我見穆莊門前布有‘八陣’，回想入莊時的水路，輕而易舉推算出全長，我自小生長在島上，這點(diǎn)水程對我不足一提，你沒有我的水性，留下來還得要我分神照顧，不是添亂又是甚么？”

　　卓凌寒訕訕而笑，道：“可你終究還是暈了過去?！?p>　　夏語冰道：“還不是這腹中累贅？對了，你知道了也不過問，是不喜歡么？”

　　卓凌寒道：“我怎會不喜歡？看見你平安無事，早已高興得甚么都不在乎，現(xiàn)下總算把所有事串到一起，你運(yùn)功時真氣岔亂，午餐時不能飲酒，我居然都沒朝這上邊想，丈夫做到我這份上，當(dāng)真糊涂透頂，該打之至?！?p>　　夏語冰道：“那你接下來作何打算？”

　　卓凌寒道：“馮屈二位長老這些天便在江城，我這便命他二人前來會合，將幫中事務(wù)交代下去，這便陪你去蓬萊仙谷，等你產(chǎn)后養(yǎng)好身子再回來了?！?p>　　夏語冰道：“我倆這一回谷，怕要一年后才能重出江湖，牟莊大會如何是好？你可是來日盟主，難道也不出席？”

　　卓凌寒道：“我原不在乎當(dāng)不當(dāng)甚么盟主，六大長老和孔師兄絕非不通情理之人，定不會怪責(zé)于我?！?p>　　夏語冰欣然莞爾，芳心甚是甜蜜，吃吃笑道：“看來班師父的教誨，你是半點(diǎn)沒放心上，多少人想著統(tǒng)領(lǐng)正道同盟，偏生卓幫主不屑一顧?！?p>　　卓凌寒道：“師父他老人家淡泊名利，雖將振興丐幫的重?fù)?dān)托付于我，卻從未想讓丐幫風(fēng)頭壓過江湖同道?！?p>　　夏語冰道：“是啊是啊，你們一個個虛懷若谷，反是我野心最大?！?p>　　二人笑鬧一陣，夏語冰續(xù)道：“現(xiàn)下看來，這穆莊偏安太湖一隅，藏匿得甚是隱秘，我本想洞察它們所在，日后好好給些教訓(xùn)，卻不想上岸后沒多久便動了胎氣，一路摸黑，昏昏沉沉走出不知多遠(yuǎn)，終于還是沒能堅(jiān)持下來，現(xiàn)下好啦，全忘了沿途路徑，報(bào)仇也不知該找誰去?！?p>　　言下甚是忿忿。

　　卓凌寒道：“好在總算虛驚一場，先別想報(bào)仇的事了，對了冰兒，你那晚明明是說，次日卯時動身，又怎會摸黑行走？”

　　夏語冰一眨眼，道：“這卻是我臨時決定，待回到蓬萊仙谷再告訴你?！?p>　　二人同為昏暈初醒，聊過這會又困又餓，找店家要些晚餐隨意用了，填飽肚子后，卓凌寒體力微復(fù)，下樓吩咐弟子幾句，命其散去，才又回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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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二人再無大礙，收拾行囊一同上路，夏語冰倉惶潛逃，身上只帶一張油布包裹，好在菰城金翠耀目羅綺飄香，這三日內(nèi)一通采購，倒也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

　　不一日來到登州，住過一夜后于清晨找到大船，朝東北方向漂去，一路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比之那日長江里的微波、穆莊外的靜流，又是別一番景象。

　　兩個時辰后原是正午，天色卻開始變濃，頭頂烏煙密布，海水漸成墨黑，卓凌寒已非初次駕臨，知道蓬萊山被冥海包圍，夏語冰更是輕車熟路，常人看來鬼獄一般陰森，她卻站于甲板悠然觀賞。

　　未申交替時分，頭頂陰霾漸散，眼前豁然開闊，一座邈渺青峰于飛絮游絲間拔地而起，百丈外望將過去，香霧迷蒙，祥云掩擁，瓊石玉樹，璐花琪草，正是蓬萊仙谷已近在咫尺。

　　停船上岸后，又是一路蛙猿蟬鳶爭相嬉戲，與山間高溝深谷動靜相宜，再加鳴泉飛瀑點(diǎn)綴其間，便連吸氣也清暢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