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之后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說爹爹自己要不到東西,不惜讓女兒出面,
晉太極豈會上這種當?我便是從那時起知道了太極公的名諱,我說爹爹哪有要甚么東西?
爹爹都不在谷中,更沒對我提起過你,我就是玩耍到此,看見你被關(guān)在這里,
根本不是爹爹告訴我的,他說你走罷,夏昆侖不是好人,生下女兒也必不是好東西,
我聽他辱及爹爹,說你自己才不是好人,定是做了甚么傷天害理之事,
才會被爹爹關(guān)來這里,他聽后勃然大怒,整個人發(fā)起狂來,我看得膽戰(zhàn)心驚,
再也顧不得逞強,連走帶跑離開鐵籠,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敢再去找他。
“第二年正月爹爹回谷,我未對爹爹稟明此事,到第三年正月,
我已有一整年沒靠近過仙谷,自然更不會說起,那年夏天我滿十周歲,
爹爹卻不能回來陪我過個整壽,我悶悶不樂,在山間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又走到仙谷那里,
見鐵籠中虎虎生風,鎖住他的兩條鐵鏈竟在空中龍蛇亂舞,我看得眼花繚亂,
此前爹爹也曾教過我一些粗淺功夫,八歲之后沒法再教,正月回來看我,
也從不過問我的武功進境,我荒廢兩年,忽見他如此了得,趕緊定睛細看招式,
想要強行記下,回頭自己修練,可他動作實在太快,我兩只眼睛根本看不過來,
只能隨手拔了兩根枝條,跟著他的手勢,裝模作樣比劃。
“這般比劃大約有三個月,我雖未蒙他親授,出手卻變快許多,眼力也變強不少,
從起初一二十招內(nèi)未見得能看清一招,慢慢變成五六招內(nèi)能看清一招,三個月下來,
自覺有些進益,想到總是拜他所賜,便做了幾道小菜,又一次送去他的面前,
誰知我還沒開口答謝,他搶先冷冰冰道,欲擒故縱兩年,又偷看練功三月,
終于忍不住現(xiàn)身了么?我說你莫要冤枉好人,我可不是偷偷摸摸,今日來此,正是要告訴你,
我向你學了三個月,受益匪淺,這才親自下廚,謝你傳道授業(yè)之恩,
他說每日三餐都有下人送來,你卻三番兩次要我吃你做的東西,到底是何居心?
我聽他這么一說,可當真氣壞啦,說我總是學了你的功夫,又見你每日里風餐露宿,
看不過去才會做些精致菜肴,只盼能助你苦中作樂,既然你怕菜里有毒,我便吃給你看,
說罷端起碗筷自己享用,只不過我做的是他的食量,我一個小姑娘吃不下這許多,
兩三口便飽了,他說我沒教你任何功夫,不需要你的討好,
反正我除了吃喝拉撒睡都在練功,你想看隨時來看,能學了去便是你的本事。
“我也是年少氣盛,說這可是你說的,我以后每天來這個籠子陪你,無論你怎么練,
我只憑自己的本事學,只要我問你一句或是求你一句,我便不姓夏,酒菜我會每日帶來,
那是我的一番心意,你不吃我便自己吃,反正我問心無愧,終有一天,
我要把你的本領(lǐng)全學了去,非是我不懂尊師重道,是你不領(lǐng)情,可怨不得我,
只不過你若哪日見我吃得可口,肚里饞蟲犯了,盡管說一聲便是,
反正這些東西本來也是做給你吃,就怕到時你死要面子活受罪?!?p> 卓凌寒忍俊不禁道:“你們這一老一小也真是氣味相投,晚上見你們相處融洽,卻不知中間有這許多故事?!?p> 夏語冰回以一笑,道:“那日之后,我也不必躲在仙谷入口,找來一條像樣軟鞭,
每日一到午后,便明目張膽去他跟前學招,我沒甚么根基,全是依葫蘆畫瓢,
每次他打得快了,我看不清便胡打一氣,有一日我一招打完,發(fā)現(xiàn)他在偷笑,
見我與他對視,趕緊收住笑臉,我沒好氣說你笑甚么?我可都看見了,
他終于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說我?guī)淼木撇四愠允遣怀裕?p> 那是他第一次吃我送去的東西,籃子里便如今日一般,也是一整只雞,他撕下一條腿給我,
邊吃邊說,你這丫頭也真是怪趣,等吃完這頓,我便把剛才那招教給你罷,
我說我才不要你教,你只管打你的,我能看清多少是多少,我這輩子姓夏姓定了,
你休想我會為了一招半式自毀諾言,他說你這一通亂打,教我看得笑死,如不把你教會,
我還怎么好好練功?我說你不能好好練功便想賴我,哼!我偏偏不學,除非你求我學?!?p> 說到這里,夏語冰感覺丈夫身子抖動,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拍,道:“你笑甚么?”
卓凌寒道:“對不住了冰兒,我實在是忍不住笑。”
夏語冰也咯咯笑道:“現(xiàn)下回想起來,那時當真無理取鬧?!?p> 卓凌寒道:“后來怎樣?”
夏語冰道:“他被我磨得沒了辦法,當真軟語求我,我依照他的指點,將那一招完整使出,
他看過后贊不絕口,說你這丫頭聰明得緊,不學上乘內(nèi)力,實在是可惜了,
我說你愛教便教,反正我說甚么也不來求你,他說這上乘內(nèi)力我確實不便傳授,
我也沒太當回事,他以為我是怪他小器,又好一通解釋,說甚么上乘內(nèi)力雖然厲害,
可對我而言未必是好事,又說爹爹不肯教我,自是不想我學,
他不能擅自決定我的人生云云,說得顛三倒四,我也沒太明白,
最后說先讓我學會他的右手招式,將來即便要學內(nèi)力,也只學陰虛那便無妨,日后出谷,
只要別惹事生非,求個自保不成問題,我對這些話根本沒太放在心上,反正打定主意,
他教甚么我學甚么。
“那日過后我學了個乖,每次他的招我看不清,或是看清卻想不明白,
便存心打得亂七八糟,他自會按捺不住給我解惑,我便這樣學了半年,說也奇怪,
他的身子常年熾熱,你到冬日便會知道,蓬萊山上白雪皚皚,惟獨仙谷之中,
他十丈以內(nèi)全無積雪,這個季節(jié)靠近他是熱了些,但寒冬臘月貼著他的身子,
便會暖烘烘甚是舒服,我每日里也不必躲著他,只與他面對面吃吃喝喝,不過他喝的是酒,
我喝的是水。
“那年臘月,忽有一日他對我說,算下來你爹這幾日便要回蓬萊仙谷,從明日起,
你別要再來,我教你練功之事,你更是半個字也不能對你爹提及,我有些納悶,
練功又不是甚么見不得人的事,為甚么要瞞著爹爹?但他神色嚴肅,與往常大不相同,
說要是你做不到,則你我忘年情分到此為止,我見他說得認真,只好答允下來,
他這才和顏悅色,說等你爹離開這里,你隨時可以再來找我。
“果然沒過幾日,爹爹便出現(xiàn)了,那一次我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不知不覺間,
我對太極公生出親近之意,反是爹爹長年不在谷中,顯得格外生疏,那年正月,
我竟似盼著爹爹早些離開,爹爹離開當日,我又提了酒菜前去看太極公,他看來神情委頓,
只吃一塊肉,再喝一口酒,便即體力不濟,讓我留下酒菜,說他想要休息一會兒,
待醒來再吃,起初我以為他不過身體抱恙,只因沒過多久又神采如初,可之后兩年,
我慢慢發(fā)覺,每次爹爹剛走那陣,他總是氣虛體弱,好在過不多久又能恢復,
自是爹爹每次回來,總要去仙谷虐待一番,我不知爹爹為何要這么做,想來總有他的理由,
我不便過問大人們的事,只能多做些好吃的孝敬他。
“爹爹下一年回來時,我已十三周歲,想到太極公又要受苦,心下不忍,
便問爹爹可不可以別要再欺負他?不管他從前是甚么十惡不赦之徒,
也已束手就擒這許多年,爹爹縱使不聞不問,從此漫漫余生也已夠他受的,我說這些話時,
準備好了要被爹爹斥責,不想爹爹只溫言問我,為何會替此人求情?他對你說過些甚么?
我說我只跟他練功,每天給他送些吃的喝的,至于我問他甚么,他從來不肯對我說起,
爹爹將信將疑,命我將所學鞭法試演一遍,又追問一句,這人當真只教招式?jīng)]教內(nèi)功?
我便將他顛三倒四那番話向爹爹轉(zhuǎn)述一遍,看得出來,
爹爹當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也有意回避我的疑問,只點點頭,說此人一生作惡多端,
雖眼下看來,對你沒有惡意,但他畢竟是我們夏家死敵,你除了練功,
還是不要與他走得太近為好,更不可因為他的花言巧語而心慈手軟,
此人若有一天擺脫囚籠,立時便會天下大亂,千萬人因此喪命,我聽爹爹說得鄭重,
也是無言以對。
“爹爹接著說,這人身上藏有影響千萬人的一個秘密,他對你的確施有恩惠,這是小利,
爹爹自會代你銘感于心,但人生在世,須懂得割舍,大節(jié)當前,切不可受小小恩惠誘騙,
我每次回來,只教他受些皮肉之苦,從未動過殺心,既然現(xiàn)下知道他對你疼愛,
我下手自會比往年留些分寸,但這個秘密關(guān)乎整個江湖,我總要千方百計探知才行,
爹爹既這般說,我也無可辯駁,待爹爹離谷,我再去安撫太極公,
發(fā)覺他的狀況比往年更慘幾分,差點便要相勸,轉(zhuǎn)念又想,連爹爹都無可奈何,
我又哪里勸得動他?我對前因后果全然不知,莫要一個失言,反而壞了爹爹大事?!?p> 卓凌寒見她說到這里停頓下來,道:“說了這許久,你累么?累的話可以明日再說,我也沒想到,這故事會這么長。”
夏語冰道:“不累,一個姿勢睡得久了,身子有些酸麻?!?p> 說著翻一個身。
卓凌寒道:“如岳父這般,才當真是義之所在,這十年來離家在外,定是為了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讓你得知,也是不想讓你為他擔憂?!?p> 夏語冰道:“話雖如此,我與太極公的接觸也非一朝一夕,對飲交談間,深感他胸中自有丘壑,只可惜與爹爹邪正不兩立,也不知牙關(guān)咬緊的,是怎樣一個關(guān)乎天下武林的大秘密。”
卓凌寒道:“被我打斷了,你若不累,那便接著說罷?!?p> 夏語冰道:“你聽得久了,覺不覺得累?”
卓凌寒道:“你說得有聲有色,我覺得很有意思,你繼續(xù)說,我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