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小二端來滿滿一盤酒菜,道:“餐房的菜都涼了,小的命廚子給您新炒了三盤,請您慢用。”
晉無咎正想問他,為何過了這么久才上來?見這次盤上除一壺好酒、一壺好茶、一碗白飯、一斤牛肉,還有一盤炒螺、一盤豆腐、一盤素菜,葉子碧綠,看不出是甚么,確是出鍋不久的新鮮菜肴,道過謝又坐下一頓大吃,卻把酒壺放在一邊,心道:
“小姐姐常說酒會誤事,我只吃菜就好了,等我聽完回來再喝,既能壓驚又能安眠,喝一壺酒有兩個好處,對了,小姐姐教過我的,那個成語叫甚么來著?”
半晌沒能想起這“一舉兩得”,晉無咎也不以為意,將一碗飯四盤菜吃個精光,看看時辰尚早,搬張椅子坐于窗口,眼望海上明月怔怔想起心事,一會想到卓夏倍感親切,一會想到晉太極犯起憂愁,再想到纖纖,又是開心又是惆悵,一時間百感交集。
面朝東方,夜空中但見江海神秘,深邃,幽靜,雙手支上窗臺,下巴壓住小臂,呆呆出神,好似睡著一般。
這般過得足有一個多時辰,既未捋清過往,又沒想好將來,自言自語道:
“還是過一日算一日罷,果然沒有小哥哥小姐姐,我每天都不知道該做些甚么,只知道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又和豬差別不大了,等見到小哥哥小姐姐,我還是要好好問問他們,如果做豬,我不會留在‘蓬萊仙境’做么?何必跑到全部是人的外界來……”
看看月亮,丑時將近,滅了油燈,推門出去。
相同的路走第二遍,自要熟識得多,加之沒了唐桑榆師徒威脅,晉無咎更是氣定神閑,來到地下三四層中央,躲在扶手之后,見右首邊房燈已亮,卻還悄無聲息,與此同時,左首邊一間房門發(fā)出極其輕微一開一關。
晉無咎想起前一日纖纖所言,師兄妹二人房間非是相鄰便是相對,纖纖既在左首邊,那姓任男子自然也是,右首邊想來因為主事之人未到,暫且無人開口。
晉無咎屏住呼吸,見那姓任男子自眼前走過,走入亮燈房間,客房中紛紛招呼,看來八人早已到齊。
晉無咎這才站起,小心翼翼走下剩余半層,正想如前一日般坐上階梯,左首邊再度傳出輕如蚊蠅一聲開門,晉無咎登時警覺,繼而想明緣由,心道:“這姓任的表現(xiàn)得這么奇怪,纖纖畢竟是有了懷疑,所以在房里等到師兄出門,她也悄悄跟去,想要知道這幾個人說些甚么?!?p> 想到纖纖總要經(jīng)過樓道,晉無咎向上退回兩格,回想起昨夜與瞿忠良四目相對那場虛驚,既然客房中的瞿忠良尚瞧不見半丈內的人形,長廊上的纖纖更無可能望穿人畜難辨的樓道,也便沒有退至半層之間。
待纖纖走到身前,晉無咎見她沒有反光,想是一早做好深夜偷聽的打算,只穿得一身輕便,且香氣更比前一夜?jié)庥魩追?,想到二人相距咫尺,她卻渾然不知,心里一陣自得,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眼看纖纖便要走過樓道,亮燈房門忽又打開,廊上隨之增色,晉無咎想起前一夜的險事,心道:“不好,那老頭又要嚇唬人。”
果然纖纖大為慌張,躡手躡腳躲入樓道墻后,連上兩格階梯,腳尖直接踩上晉無咎的腳背。
晉無咎心知纖纖這一受驚必然尖叫,好容易躲過唐桑榆的追殺,萬一被這姓任男子發(fā)現(xiàn),接連兩夜隔墻有耳,此人武功猶在唐桑榆之上,外加八大高手在旁,自己更無生還可能。
當此情境未及細想,雙手十指已運力齊出,左指點中“日月穴”,右指點中“臑會穴”,纖纖萬料不及此時此地躲得有人,小口初張,尚未發(fā)出一絲聲響,嬌軀已癱軟在晉無咎懷中。
“日月穴”位于乳下三肋處,“期門穴”下五分,點之即?。弧澳灂ā蔽挥谏媳?,“曲池穴”上七寸,點之即麻。
晉無咎尚在蓬萊仙谷之時,夏語冰受晉太極之托,早知晉無咎會先行出谷,讓卓凌寒傳授幾招點穴手法,強逼晉無咎記住幾處啞穴、麻穴、暈穴,卻不涉及三十六處死穴方位,萬一遇見難纏對手,或能作為危急關頭脫身之用,同時又不至于傷人性命。
此后晉無咎每日里貪于玩耍惰于練習,這門手法本已生疏得很,換作平常白日,便是一個活人站在面前,他也未必打得中方位,誰想此刻狗急跳墻,雙手于昏暗中精準找到這一啞一麻,更有甚者,這生平第一次出手,對付的不是強于自己的敵人,而是全無縛雞之力的纖纖。
瞿忠良明不見暗,算上啞仆在內總共十人,竟無一察覺樓梯口的變故,房門關上,里邊又傳出朱丹麟的聲音:“瞿師叔總是這般謹慎?!?p> 晉無咎一擊而中,腦中一片空白,心里一遍遍說道:“我竟然抱著纖纖……我竟然抱著纖纖……”
于客房中的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過得許久,晉無咎回過神來,將纖纖橫抱而起,一格一格緩步上樓。
晉無咎武功雖差,總算有些內力根基,否則單靠外力蠻橫,即便找準這兩處穴道,也無法令纖纖啞麻,地下四層到地上三層,晉無咎走來不算費勁,將纖纖抱入自己房中,扶她倚坐于窗前,點上一盞油燈,見她一身淡紫衣衫,正驚恐望向自己,道:
“纖纖姑娘,我剛才一時情急,點了你的穴道,我絕對不會傷害你,你別大叫,我這便替你解開,再好好對你解釋清楚,你要是覺得可行,就請點一點頭?!?p> 纖纖看他說得誠懇,懼色登減,張大妙目連連點頭,晉無咎大喜,朝她身上再出兩指。
晉無咎自出蓬萊仙谷,初次與女子身體相觸,先前變起頃俄無暇思索,這時卻是大腦清醒,解完穴后滿臉通紅。
纖纖看他忽然間神態(tài)忸怩,奇道:“你怎么啦?你說不傷害我,那你適才為甚么點我穴道呀?”
晉無咎道:“我告訴你,你可以不告訴你師兄么?他若是知道了,只怕以后要天天追殺我?!?p> 纖纖道:“師哥追殺你?不會的,師哥人可好啦,待誰都很好的。”
晉無咎聽她說得天真,心想這些人談話如此隱秘,自己居然連聽兩晚,你師兄待人再好,只怕也容不得我。
抬眼卻見她雙眸純澈無瑕,一塵不染,咬了咬牙,只覺就算即刻為她而死,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當下將自己登上巨輪,接連兩夜摸到底層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卻省略前一夜聽見的內容。
纖纖道:“你站著不累么?也搬張椅子坐在我身邊罷。”
晉無咎又是欣喜,又是激動,依言來到窗口,二人并肩而坐,齊齊凝望窗外月色。
纖纖道:“你既然昨夜也在下邊偷聽,那定是知道他們說些甚么啦,你不告訴我么?”
晉無咎囁嚅道:“我……其實昨夜他們完全沒有說到關鍵之處,你便出門找你師兄了,屋里那些人武功都強得緊,你像昨夜那樣推門,他們立時便發(fā)現(xiàn)了,約定今夜丑時再聊正題,不過還是你聰明,像今夜這樣推門,他們便發(fā)現(xiàn)不了。”
纖纖聽他夸獎自己,笑靨生花,道:“發(fā)現(xiàn)不了么?適才他們這一開門,可把我嚇壞啦,他們總是聽見了聲音,幸好我躲得及時,嘻。”
晉無咎笑道:“那你可真是上了他們的當了?!?p> 又把昨夜與瞿忠良大眼瞪小眼的事也說一遍,直引得纖纖咯咯直笑。
晉無咎扭頭注視,想起午后甲板上也曾多次看她,但每一次都是看過一眼馬上避開,此時見她一臉無邪,竟不由癡了。
纖纖遠望夜海,忽而輕嘆一聲,晉無咎道:“你為甚么嘆氣?”
纖纖道:“師哥每日里照顧我,甚么也不讓我為他操心,但我知道,他其實心事重重,必有甚么煩難之事,卻又不愿意說出來,讓我為他分擔一下,他對我,總是很好的啦?!?p> 晉無咎見她悵然若失,生出不知何來一絲失望,正猶豫要不要把昨夜所聞都說出來,纖纖道:“你說他們此刻正在聊著正題,我忽然出現(xiàn),害得你也聽不見啦。”
晉無咎道:“他們的正題一時半會兒也聊不完,你想要下去聽么?”
心里卻想道:“我若能像這樣陪你坐著聊天,天大的正題我也不放在心上?!?p> 纖纖搖搖頭,道:“我便在你這里坐會兒罷,我雖然第一次見你,你還點了我的穴道,但我還是挺喜歡你的?!?p> 晉無咎又是面紅耳赤,道:“今日午后你和你師兄在甲板上,我便站在你的身旁,你沒發(fā)現(xiàn)是我么?”
纖纖道:“是么?我完全沒注意耶?!?p> 晉無咎又是一陣失望,聽她道:“要是明日午后你還站在我的身旁,我便一定會發(fā)現(xiàn)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