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九轉(zhuǎn)無極⑦
晉無咎見父子三人深陷惶恐,心道:“他們定是被我適才的樣子嚇得怕了,以為我動不動傷人殺人,唉!我晉無咎受教于小哥哥小姐姐,豈是你們想的這般?今日我累得緊,懶得多費唇舌,來日方長,你們終會知道我是怎樣的人?!?p> 道:“大家都起來罷。”
數(shù)千教眾面面相覷,除莫玄炎與沈碧痕等極少數(shù)人,其余非但不敢站起,反而一個個磕下頭去,晉無咎想到卓凌寒說過的話,道:“適才情勢所迫,才會以‘復(fù)歸龍螭’立威,所謂‘男兒膝下有黃金’,這跪拜之禮自今日起取消,如有違抗,請十大護法以教規(guī)論處。”
十大護法又再對望幾眼,一切智道:“屬下明白?!?p> 晉無咎道:“明白還不起來?”
十大護法這才起身,數(shù)千教眾見他的確不似玩笑,一個個雙膝離地。
晉無咎見六界中仍有以纖纖為首不少女弟子一動不動,奇道:“纖纖,你為何還要跪著?”
纖纖道:“無咎哥哥,不對,教主只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可纖纖不是男兒呀?!?p> 晉無咎朗聲道:“我教武學(xué)源于佛道兩家所長,佛說眾生平等,以后見了我,誰也不許跪拜,不論男女。”
想她已然嫁人,不便伸手相扶,給任寰一個眼色,后者會意。
晉無咎又道:“我們算是舊友,任大哥,纖纖,倘若你們愿意繼續(xù)叫我作‘晉兄弟’,叫我‘無咎哥哥’,我非但不會介意,還會十分開心?!?p> 任寰忙行大禮,道:“屬下豈敢?”
纖纖怯怯道:“可是師哥,我還是比較習(xí)慣叫‘無咎哥哥’?!?p> 晉無咎一側(cè)嘴角微微上揚,算是擠出一絲笑意,道:“我一日間成為教主,往后日子難免孤獨,能在谷中有幾個朋友,也是求之不得。”
他說“孤獨”時望向莫玄炎,說“朋友”時又望向沈碧痕,但二女眼中只有父親,更不朝他看上一眼,心境一頓沉落,生出濃濃惆悵之意。
任寰道:“既然如此,屬下以后便斗膽叫您‘晉兄弟’了。”
朝莫沈兩家各看一眼,又道:“我任家上‘青龍殿’不易,倘若晉兄弟愿意屈尊來我西南中峰,整個人界蓬蓽生輝?!?p> 晉無咎心道:“說是拿我當(dāng)朋友,卻從頭到尾客套的話?!?p> 也不與他理論,淡淡道:“我會的。”
卓夏見他身為一教之主,卻不以上欺下,更懂得以佛理服眾,雖只初初掌教,假以時日,定能將盤龍教帶回正軌。
想他離開“蓬萊仙境”時,不過好吃懶作一個頑劣少年,卻能在短短三四年間練就超凡武藝,養(yǎng)成良好品行,暗暗代他歡喜,朝地上晉太極看得一眼,心酸之余好歹一絲寬慰。
晉無咎道:“相煩歸界主歸少界主喚些人手留下,幫忙安頓爺爺?shù)氖怼!?p> 忍不住回頭看晉太極一眼,眼淚再度潸潸而下,伸袖輕輕抹去,續(xù)道:“其余六界弟子便散了罷?!?p> 眾弟子如得大赦,各從四方地道退出。
退去時一道金光閃過,晉無咎心念一動,身子尚未轉(zhuǎn)向,一條“螭”索一卷,已將“蓐收劍”卷走,待見蹲身欲拾之人是沈碧痕,歉然遞還,道:“你哥哥的遺物,理當(dāng)由你沈家保管。”
沈碧痕不出一聲,伸手接過。
晉無咎見她悵然若失,暗生不忍,道:“碧痕,你是家中獨女,深受父兄寵愛,江湖之事他們從不讓你參與,你哥哥……”
沈碧痕搶道:“我知道,哥哥錯在不自量力,愛上教主的女人,以教主今時武功,哥哥自然非死不可,請教主不必多說。”
晉無咎不由自主朝莫玄炎看去,恰好她也望將過來,只一對視,立即挪開目光,明眸中寫滿恨意。
晉無咎隱隱一痛,轉(zhuǎn)頭又見晉太極平躺于冰冷白玉地板之上,死狀安詳,更覺心灰意冷,已到嘴邊的話盡數(shù)咽了回去,輕嘆一氣,疲于多說只字片語,將五“龍”四“螭”合為一體,全身勁力散去,“復(fù)歸龍螭”所有線點光亮盡數(shù)熄滅,軟軟落在手中,竟只原先四分之一大小。
料想“復(fù)歸龍螭”鑄就之初,線絲處處糅合,以柔軟而又堅韌的外殼囚之,直至絲線沖破束縛,完全釋放張開,每一條更一分為六,方從二丈變?yōu)槭?,卻因外殼脫落,實際大小反比原先小得許多。
他與人相處常懷負罪之心,看過任氏父子一眼,暗想任家先輩心血就此損毀,礙于莫沈兩家尚在,不便當(dāng)面道歉,打定主意,回頭是該拜訪人界,將此事好好說明。
任翾飛走到任寰與纖纖身旁,道:“教主?!?p> 晉無咎道:“任界主還有何事?”
任翾飛道:“屬下已有十四年整沒有見過師尊大人,雖音容笑貌有些模糊,卻能斷定這位前輩便是恩師,請教主準(zhǔn)許屬下在此逗留片刻?!?p> 任寰道:“也請教主準(zhǔn)許屬下留下?!?p> 班陸離走上前來,道:“無咎,你爺爺總算是名正言順的盤龍教主,要不是夏家兄弟費盡心機,使出陰毒計謀,哪能瞞天過海這十幾年?沈墨壤又有甚么能耐乘虛而入?你剛才要是以教主身份,下令讓他們所有人為你爺爺送行,他老人家絕對承受得起?!?p> 晉無咎又一長嘆,回到晉太極一旁跪下,哽咽道:“算了,爺爺不做教主這許多年,能記得他的還有幾人?若非出自真心,再多人又有甚么意義?”
心念一動,起身道:“老幫主,你說夏氏兄弟使出毒計,甚么毒計?”
班陸離一拍腦袋,道:“瞧我這記性,你適才差點殺了他們,我又當(dāng)你知道的了。”
晉無咎更是納悶,道:
“我知道甚么?我要殺夏氏兄弟,是因為我在蓬萊仙谷時,親眼看見夏蓬萊折磨爺爺,那天若非村民來報,說小姐姐快要生了,爺爺早已被他活活勒死,至于夏昆侖,他冒充兄長,勾結(jié)沈碧辰,潛入卓府,害小姐姐受一個月活罪,老幫主,他們到底使出甚么毒計害爺爺了?”
夏語冰見班陸離無言以對,道:“無咎,先安頓你爺爺要緊,至于你問的這件事,我也不過全憑推測,改日我會叫上爹爹叔叔一起對質(zhì),將他們當(dāng)年做過的事全告訴你?!?p> 晉無咎忐忑道:“好?!?p> 暗道:“小姐姐要說的事似乎十分緊要,倘若爺爺當(dāng)真是被夏家兄弟迫害一生,我殺不殺他們?如果不殺,我如何對得起爺爺?可如果殺,小姐姐和纖纖會不會也和玄炎碧痕一般,一輩子不再理我?”
那頭纖纖走到班陸離面前,道:“咦?您真的是老幫主耶,纖纖到現(xiàn)在才認出您來,謝謝您當(dāng)初的救命之恩啦。”
任寰行禮道:“班幫主,內(nèi)子曾蒙您從銅砂唐掌門掌下相救,在下萬分感激,請受我們夫妻一拜。”
班陸離見二人當(dāng)真屈膝想要下跪,雙臂各扶起一個,道:“纖纖???!我想起來了,你是小媳……咳咳……兩年多不見,原來你已嫁了人了?!?p> 與他們隨意客套幾句。
晉無咎神游之間,兩名鬼界弟子已抬上一副擔(dān)架,將晉太極尸身放上,抬走時見晉無咎步步緊跟,默默無聲,兩頰如珠斷線,滴落不止,拭之不盡。
歸翊道:“教主,請您節(jié)哀順變,歸家常居盤龍峽谷西北下峰,到今年剛好是一百年整,這一百年間,我教教眾辭世,尸首一律由鬼界弟子安置,還請教主放心把老師尊交給鬼界,待弟子們處理完畢,蓋棺前,再讓教主見老師尊最后一面,不知教主可還滿意?”
晉無咎深深一揖,道:“如此,便有勞歸界主和鬼界弟兄們?!?p> 歸翊趕緊回禮,道:“教主言重。”
晉無咎靜待晉太極終于隱于黑暗地道,這才稍稍平復(fù),深吸一氣,環(huán)顧四周,地面僅有斑斑血跡以及或整或零一堆尸首,六界弟子走得不可謂不干凈,除莫沈兩家父女、任歸兩家父子,還有一名藍衣老者,此外夏氏兄弟不知所蹤,想是趁著哄亂悄悄逃離。
藍衣老者皮膚微黃起皺,估摸著已有六十來歲,五官生得端正,拼在一起有些怪異,便與初見姚千齡時相同感覺,見他眼望西側(cè)地道呆呆出神,向他道:“我可說間接害死你們界主,趕走你們少界主,你身為妖界弟子,一定恨死我了?!?p> 藍衣老者道:“屬下不敢?!?p> 晉無咎道:“你留在這里,為的是陪爺爺,還是陪姚界主?”
藍衣老者道:“老師尊和老界主都曾禮賢下士,待屬下如親如友,今日是姚界主姚少界主冒犯教主,屬下卻不能冒犯界主少界主,請教主責(zé)罰?!?p> 晉無咎聽他又是“教主”,又是“界主”,又是“少界主”,被他弄得有些迷糊,道:“你叫甚么名字?”
藍衣老者道:“屬下妖界姚松柏。”
晉無咎隨口嗯得一聲,轉(zhuǎn)向莫蒼維,冷冷道:“蒼維先生留到此刻,怕是為了‘畢方’罷?”
莫玄炎忽將手中“句芒劍”重重扔向遠處,晉無咎奇道:“玄炎,你這是做甚么?”
莫玄炎冷笑一聲,道:“這柄‘句芒’,教主可隨時拿去孝敬梵凈寧伯庸,‘五行劍’再怎么價值連城,在我莫家眼中不過身外之物,請教主不必借此羞辱我爹爹?!?p> 在場除卓夏與晉無咎外,余人盡是摸不著頭腦,任翾飛卻暗道:“看來莫沈兩家皆知‘句芒’為梵凈寧伯庸貪求之物,然則兩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