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初登三界④
晉無咎應(yīng)允一聲,見八只明眸寫滿關(guān)切,心下感激,想請四女先行離去,卻知決計不肯,不欲她們在風(fēng)里多耽,撐開“鴻鵠之翼”,自崖頂輕盈縱出。
外側(cè)直下又是一番景象,眼見谷外白峰茫茫一片,可惟獨谷內(nèi)正峰草木蔥郁花葉繁盛,漫天鵝毛洋洋灑灑,竟是遇之則無,半點累不起來,晉無咎一邊嘖嘖稱奇,一邊情不自禁尋思初出“蓬萊仙境”那個冬日,谷底鐵籠中晉太極全身發(fā)熱,十丈以內(nèi)不見積雪。
現(xiàn)下想來,多半是因琵琶骨被穿,致使內(nèi)息紊亂,而呈陽盛陰衰之勢,其時自己學(xué)藝未成,常常在旁取暖,一晃三年過去,好容易等到祖孫相認(rèn),卻又陰陽永隔,心道:“爺爺身為我教教主,本該在‘青龍殿’中地位尊崇,卻不知為何會被夏家害成這樣?”
想到夏氏兄弟,又想到夏語冰與纖纖,一時間心亂如麻。
西北鬼界恰在前一日入谷途經(jīng)的陵園一角,晉無咎飛至近旁,見一條寬敞主道依附山體而上,沿途引申無數(shù)岔路,通向一個個山洞,每個洞口邊角凹凸嶙峋不加修整,各有兩名身穿橘色教服的鬼界弟子把守,洞內(nèi)陰暗,不知其中有些甚么。
晉無咎循主道于山腳駐足,歸氏父子三人已在最大一個洞口等候,見他到來齊齊上前行禮,晉無咎道:“三位不必客氣,這便帶我去看爺爺罷?!?p> 歸翊道:“教主,請恕屬下疏忽,鬼界向來暗中視物不用燈燭,屬下已命弟子過‘玄武閣’向妖界借取,卻不想你們來得這么快,教主若不嫌棄,可在洞口亮光處品些茶水?!?p> 晉無咎曾于鬼界來回,知他所言非虛,道:“不打緊,我獨居山林十年有余,雖不如你們目光銳利,五感也比常人強出不少,歸界主盡管帶我入內(nèi),爺爺出谷安葬在即,我雖瞧不清楚,能在身旁多待片刻,那也是好的?!?p> 歸翊聽他說得動情,道:“是,屬下遵命?!?p> 晉無咎心念一動,又道:“你說我們?除了我還有誰?”
歸翊道:“墨淵先生和沈少界主已入內(nèi)多時,此刻正陪在沈少界主的棺木前?!?p> 晉無咎聽他兩次提及“沈少界主”,隨即明白過來,前者為沈碧痕,后者為沈碧辰,喃喃道:“碧痕也來了……”
歸翊卻似沒有聽見,道:“教主請隨我來?!?p> 洞內(nèi)漆黑,伸手難見五指,晉無咎扭頭四顧,只看到歸氏父子三雙眼睛,暗暗苦笑道:“我在鬼界勉強辨得清路,也是因為鬼界弟子無處不在,他們常年生活在這種地方,想是生來雙目含光,我卻在他們面前吹擂五感強于常人,當(dāng)真貽笑大方。”
四人腳步不快,歸氏父子不住出聲提醒,鬼界每個大洞中又有小洞,好比尋常房子大屋中又有小屋,一時左折右拐,一時又有臺階,除了腳下坑洼不平,倒也不算難走。
如此走出六七百步,里邊似有男子說話,依稀是沈墨淵的嗓音,晉無咎內(nèi)力最強當(dāng)先聞得,低聲道:“停。”
歸氏父子立時會意,站于原地不動。
只聽沈墨淵道:“好些了沒?”
沈碧痕道:“我沒事了,爹爹你尚未復(fù)元,別再為女兒損耗真氣。”
沈墨淵道:“不礙事,我第一次來到這鬼地方,不想竟甚么也沒有?!?p> 晉無咎心下大奇,暗道:“沈墨淵輸入真氣給碧痕做甚么?難道昨日亂戰(zhàn),碧痕被人打傷?”
聽沈墨淵言語間甚是關(guān)切,暗想他對旁人出手狠辣,可說到舔犢之情,畢竟天下父母一般無二。
又聽沈墨淵道:“可惜爹爹兩年來日修夜練,又將陰力練成,無從減輕你的痛苦,要是早知沈家所圖一切終如竹籃打水,不如當(dāng)時便將更多心思放在你的身上,將你一身陰力化去,也可讓你像尋常人家的姑娘一般,免受這許多苦楚。”
晉無咎黑暗中微微冷笑,心道:“‘所圖一切終如竹籃打水’,你沈家也有今日?!?p> 沈碧痕道:“爹爹千萬別這么說,習(xí)武終究強身,女兒不過是比尋常姑娘怕冷一些,卻不如她們那般體弱多病?!?p> 沈墨淵道:“爹爹縱橫半生,最后落得個殘廢收場,總算還有你母親與你相陪,如此平平過完一生,也不知叫不叫作善終?!?p> 晉無咎聽他語意不無欣慰,語氣卻滿是凄涼,心道:“碧痕陰冷體質(zhì),在這沒有火盆的鬼界棺室之中,確是難為她了,看來沈墨淵是以陽力助她回暖,卻因斷去一臂元氣大傷,行至半途便力不從心?!?p> 念及沈碧痕待自己癡心一片,卻換來父親遭殘兄長被殺,立時想要助她驅(qū)寒,微一轉(zhuǎn)念,夏語冰生死未卜,內(nèi)力半點浪費不得,沈碧痕雖然瑟瑟發(fā)抖,好歹于性命無礙,耐住性子沒有上前。
沈碧痕輕嘆一聲,道:“女兒雖然沒為沈家做過甚么,卻不是不關(guān)心爹爹哥哥,可惜爹爹一身修為,也不知到頭來便宜了誰。”
沈墨淵道:“這一層你卻不必?fù)?dān)心,爹爹一身陰力存于‘玄冥’,這天下間卻無第二個人盜得走它,即便你的叔叔也做不到,只要‘玄冥’重見天日,爹爹內(nèi)功便有希望回到當(dāng)初?!?p> 沈碧痕道:“女兒不懂,為何爹爹可以,旁人卻不可以?”
沈墨淵道:“這本是沈家一脈單傳的上乘內(nèi)功,須得雙方配合一出一入方能做到,臨敵可說沒有半點用處,爹爹殺過這許多人,卻一次沒能用上,只在練功時拿自己的內(nèi)力嘗試,至于旁人,便是肯將內(nèi)力給你,你也只能化解不能汲取,否則兩道真氣在體內(nèi)岔亂不能相融,片刻便要了性命?!?p> 沈碧痕道:“原來如此,女兒這便放心了,爹爹,女兒今日在哥哥棺前立誓,一定替您尋回‘玄冥’。”
沈墨淵嘆道:“爹爹已痛失愛子,膝下只剩你一個,不想你再以身犯險,至于‘玄冥’本是爹爹之物,爹爹自會想別的法子?!?p> 沈氏父女聲音本是從右前方傳來,聆聽間左前方透出一絲光亮,歸翊道:“教主,弟子從妖界借到油燈了。”
晉無咎嗯得一聲,道:“走罷?!?p> 往右前方五步,歸氏兄弟似是拉開一道閘門,沈墨淵道:“甚么人?”
聽聲音甚是警覺。
歸翊道:“墨淵先生,沈少界主,是教主來見祖父最后一面?!?p> 沈墨淵先是一驚,復(fù)轉(zhuǎn)鎮(zhèn)定,淡淡然道:“屬下見過教主?!?p> 又道:“碧痕?!?p> 沈碧痕會意,亦在暗中道:“屬下見過教主?!?p> 晉無咎道:“碧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必見外?!?p> 卻只字不提沈墨淵。
過得片刻,鬼界弟子手提油燈來到棺室,將里頭照亮,晉無咎見室內(nèi)形狀怪異,似方非方似圓非圓,墻面極不平整,張貼盡是白色紙條,上邊寫畫不知甚么古怪文字符號。
回想初入魔界,曾先于鬼界中徒步走過“十殿閻王”,并不以之為奇就,見這一室雖然丑陋,卻打掃得清爽干凈,兩具棺木并排置得安穩(wěn),棺蓋并未合上,豎于墻邊。
沈氏父女站于外側(cè)棺前,想是鬼界弟子臨走前已然告知,里邊裝著沈碧辰一具尸身與沈墨淵一條斷臂,晉無咎心道:“沈碧辰作惡無數(shù),到死竟和爺爺放在同一間棺室,真是便宜他了?!?p> 徑自走到內(nèi)側(cè),只朝沈碧痕看得一眼,對一生一死父子二人不聞不問。
鬼界弟子手提油燈緩緩走入,先將外側(cè)棺木照亮,棺室中登時空氣凝固。
只聽幾口冷氣倒抽過后,沈碧痕尖聲叫道:“哥哥!不——”
晉無咎被她嚇了一跳,走到她的跟前,道:“碧痕你怎么了?”
順?biāo)@怖視線朝棺內(nèi)看去,不由瞳孔張大,一顆心幾欲跳出胸膛。
眼前沈碧辰分作五塊,雖勉強聚而為一,撕裂處壽衣仍有凹陷,仔細(xì)看來清晰可辨,前一日鬼界弟子在“振音界”中已將尸身拼合,這幅畫面可說見過一遍,沈碧辰宛若女子般的肌膚卻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是全身枯萎。
沈碧痕伸出顫抖食指,在沈碧辰腳背處輕輕一碰,小趾竟如煙灰一般散落,一陣驚惶悲怒涌上心頭,道:“哥哥!怎么會這樣?哥哥!”
沈墨淵道:“辰——兒——”
說這兩個字時,聲音中已透滿絕望無助,聽似極力壓抑,卻將全身之力傾注于這兩個字上。
晉無咎一把搶過油燈,來到內(nèi)側(cè)棺前,見晉太極膚色如常,一雙眼睛再也無法睜開,臉上神情卻十分平靜祥和,伸手在他壽衣上輕捏幾下,除卻尸身本該有的僵硬,并無其余異狀,心下稍安,來到沈碧痕身旁。
沈墨淵咬牙道:“處理辰兒尸身的鬼界弟子在哪里?”
歸翊對二子道:“去把函英函戟叫來?!?p> 又對借燈乍到的弟子道:“你也去。”
那弟子早已嚇得傻了,聞言如得大赦,道:“是,是?!?p> 一溜煙沒了影。
不多時,歸氏兄弟帶著兩名弟子到來,正是處理沈碧辰尸身的涂函英與閻函戟,二人一路上聽歸氏兄弟說及此事,初時不敢相信,惴惴來到沈碧辰棺前,見尸身竟成這副景象,直嚇得魂不附體,當(dāng)即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師父饒命,師父饒命,徒兒當(dāng)真不知?!?p> 沈墨淵聽聲音正是帶自己進入棺室的二人,森然道:“安頓辰兒的,可是你倆?”
二人繼而轉(zhuǎn)向沈墨淵,仍是額尖觸地不起,涂函英道:“求墨淵先生饒命,我倆對天發(fā)誓,今日我倆將沈師兄放入之時,尸身尚自完好無損,卻不知,卻不知怎會這樣。”
沈墨淵道:“將辰兒放入之時,尸身完好無損,那我們進入這棺室時又如何?”
涂函英道:“這……我倆將墨淵先生和沈少界主帶入后,便,便離開了,未曾朝棺內(nèi)確認(rèn)?!?p> 腦袋貼地微轉(zhuǎn),又問閻函戟道:“師弟,你確認(rèn)過么?”
閻函戟道:“我,我也沒有?!?p> 沈墨淵一瞬間由悲轉(zhuǎn)怒,一只左手握得格格作響,道:“連死人都不放過,這樣的東西,鬼界養(yǎng)來何用?”
五指攤開時,掌心已透出紅光,歸翊早已看出他殺機盡露,可發(fā)生這樣的事,鬼界實在難辭其咎,他對弟子素來寬厚,這時卻難出一言求懇。
眼見沈墨淵一掌要將二人震斃,身后噼啪之聲隨閃爍光亮傳來,已被一條細(xì)刃纏住,登覺一道似厚似薄的氣流環(huán)于左腕,將自身內(nèi)力盡數(shù)侵吞,再難前進半分,只聽晉無咎在身后冷冷道:“沈墨淵,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教主?”
沈墨淵道:“辰兒尸骨未寒,又被這兩個畜生害成這樣,難道教主還要維護他們?”
晉無咎道:“真相尚未查明,你出于一時激憤痛下殺手,神界身處上峰,這便是你們的行事作風(fēng)?”
沈碧痕道:“教主說得冠冕堂皇,然則我爹爹一條手臂是怎么斷的?教主對我家人下手之時,又有沒有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