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尚未開口,眼前這人忽而警覺,晉無咎見他扭頭轉(zhuǎn)至,雙眶中一團白色并無眼珠,卻流露騰騰兇光,想自己并未發(fā)出一絲聲響,竟能為他察覺,也是暗暗驚佩,只一晃神,這人已揮掌襲來。
晉無咎入“青龍殿”十日,教中除莫玄炎外,無一不是恭恭敬敬,乍見有人敢對自己出手,腦筋一時未能轉(zhuǎn)過,好在以他眼下成就,縱使歷任教主都無一可及,終非一個小小盲仆能望項背,眼見一掌逼至三寸之遙,甚至不需思索,身子已在后退之中。
這人一擊不中并不收勢,手腕一翻,提一口氣又行跟上。
晉無咎看得清晰,心道:“這個動作,為何我會似曾相識?”
眼見身后無路,向右跨出一步,這人掌風如影隨形,跟隨變向,晉無咎不欲糾纏,見圍墻僅為半層之高,足底輕縱,凌空飛至西側(cè)空地,那人隨即躍至,雙掌齊發(fā),竟對落身所在判得一毫不差。
晉無咎大是驚詫,他獨居山林十年有余,聽覺遠勝常人,雖知盲者往往善于聰辨,但他一退一跨,一起一落,畢竟悄無半點聲息,這人以耳代目竟能做到這般程度,實是前所未見,所幸二人武功相差太遠,晉無咎心頭諸多疑惑,至此更不肯現(xiàn)身,只避不攻,在雙手掌風中穿來插去,應對自如。
不知不覺間那人進了已有百招,晉無咎看破來路,更是游刃有余,一邊躲閃一邊心道:
“要說掌法,我也見過不少,小哥哥傳我‘降龍十八掌’,唐桑榆‘銅砂掌’師承崇印方丈,決計不是這個路數(shù),少林內(nèi)功偏重剛勁,‘樞械塔’頂層,九位大師各使上層掌法,無一與之雷同,要說佛門,還有五臺使掌,可‘四大’之中惟獨周子魚不曾在我眼前出手,龍祖師自述生平,提到‘望?!?、‘錦繡’、‘掛月’、‘葉斗’、‘翠巖’,我一個也沒見過,若是五臺掌法,我該覺得陌生才對,再有便是沈家陰劍陽掌,可‘瑯環(huán)碧玉掌’勇武霸道,除內(nèi)力運行方式不同,外形上和‘降龍十八掌’些微相似,這人掌心忽外忽內(nèi),手腕靈動,時而手心發(fā)力,時而手背發(fā)力,還有抓握藏匿其間,手勢中欠缺猛勁,反有幾分妖嬈嫵媚,不免花哨有余實用不足,看他使的確是我教內(nèi)功,招式卻實在算不得精妙,既不能即刻想起,自然不是常見,問題是除此之外,又有誰曾在我眼前使過這曇花一現(xiàn)的掌法?”
忽忽間躲過不知兩百還是三百招,晉無咎久思無果,視線又從掌上來到臉上,這人神情中已堆滿惶懼,動作漸趨凌亂,臂腕掌更有些顫抖,再百招后雙掌盡收,撲通跪倒,輕聲道:“屬下死罪,教主這便處置罷?!?p> 說罷眼瞼閉合,看模樣已在等死。
良晌,這人伸手胡亂摸得幾下,一臉將信將疑,想是這一通鬧騰,連他自己也不敢確認,適才是否追著一團空氣打得半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身,又從來時墻上翻越過去。
晉無咎有意饒他性命,心道:“只盼他回去后能好好反省,別再心存妄想,說起來,他既能在這里飛檐走壁,我身為教主,想來更是可以罷?”
一個縱身,已在“岫巖有崖”。
不同于“壽山不系”之色彩和煦如入桃源,“岫巖有崖”綠中透黃,如遍地密蔭中漏過幾縷暖陽,再看七層并無圍墻,南側(cè)“翼殿”亦無龍道,只一座座人形雕塑,手中自二索至十索皆而有之,雕塑有高有低,索刃有長有短。
說是兵刃,又似飄揚彩帶彼此相連,自低漸通至高,每過一段,又有長圓凸鏡,其形恰如“振音界”中“十方盤龍鏡”,只較之更寬敞倍余,十日來,晉無咎對“壽山不系”格局大略了然,見此不以為怪,南側(cè)“翼殿”同為七面凸鏡,自是供歷任教主踏上修練無招索刃之用。
眼前這人顯對“岫巖有崖”地形熟極而流,此下通道全為索刃雕形所成,相比“壽山不系”中的龍道更為狹窄,且兩邊全無扶手,但他以雙盲之眼,每一腳絕不踏空。
晉無咎初來乍到,見索刃條條緩升,且低處索刃必成高處通路,稍行數(shù)步,所對處或左或右另有人形,如此層層向上直至七層,不由嘆服其工心之巧,不暇細想,見這人寥寥數(shù)步已在門口,以“青龍玉石”開啟大門,稍一提氣,反搶在前頭躍出。
眼前這人似有察覺,這一次卻未有妄動,靜待大門合攏,自西側(cè)樓道而下。
晉無咎細聽腳步,至三層以下隱于無聲,這才沿同一樓道下至五層。
五層東西兩側(cè)隔有墻室,晉無咎夜入“壽山不系”,走的是東側(cè)樓道,西側(cè)弟子乍見教主在這個時辰下樓,稍感意外,隨即讓路放行。
晉無咎這些日子已從四女口中得知,一層入口、三層出口、五層出口三處弟子職在封鎖樓道,雖奉行教主號令,卻不必主動招呼,對這些舉動習以為常,道:“轉(zhuǎn)告五層所有值守弟子,今夜我上六層之事,不可泄露,否則教規(guī)論處?!?p> 兩名弟子微覺奇怪,對視一眼后,齊聲道:“謹遵教主號令?!?p> 緩步下行途中,晉無咎忽而心道:“難怪瑭書會說擔心禍從口出,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想起初登三界那日,二人自魔界回“青龍殿”途中,瑭書從包漿之色推斷有人長久觸摸,所指多半便是盲仆,卻被誤以為指摘歷任教主,此后便如驚弓之鳥不敢再言,自己則未追加過問。
回到“龍宮”,晉無咎重新躺到床上,雙手枕于后腦,心道:
“自從我們在咸陽得知小姐姐被擒,一切來得太快,爺爺、小姐姐、廉前輩都說有事要告訴我,沈家夏家我都暫未得空處置,黃洞主尚在沈家手中未能脫險,今夜又出現(xiàn)這么個偷學武功的盲仆,我雖有意饒他性命,可他甚么身份甚么目的,日后我還得稍加查問,另外,正道同盟是個甚么情形?紫閣峰上不知打成怎樣?對我教又有沒有甚么計劃甚么行動?我向來記性不好,看來明日還得讓四位姑娘替我放在心上,待小姐姐傷愈,我一樁一樁都要處理。”
想到未完之事層出不窮,困意頓生,甚至不及收手入褥,便已呼呼酣睡。
~~
此后五日,晉無咎又有兩夜入“壽山不系”打坐,其間共有四名盲仆前來清掃,那夜盜學之人卻未再露面,他不欲盲仆拘禮,每每有人來到凸鏡前,他自一面一躍而至另一面上,來去無聲,盲仆忙碌半日,不知教主便在身旁。
初十療傷過后,四女留于“鳳凰池”照顧夏語冰與沈碧痕,晉無咎竟不寒不喘,想著既然如此,這“戲水塘”也不必再去,獨行時卻不敢有絲毫欣慰,心道:
“老幫主小哥哥內(nèi)力本以陽剛見長,又有碧痕化解陰寒之氣,方能使小姐姐延得性命,可若不能根除,此法終究不得長久,最終的希望,還得落在姚千齡身上,可是二位護法……”
正苦思間,一人上前行禮,道:“教主,一切智吉興二位護法求見?!?p> 晉無咎瞳孔一張,脫口道:“他們在哪里?姚千齡有沒有跟來?”
那人道:“請教主恕罪,屬下也是輾轉(zhuǎn)傳話,不知姚少界主在是不在,請問教主是在‘朝陽谷’,還是在正殿接見二位教主?”
晉無咎道:“你說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不必這么麻煩,他倆現(xiàn)在何處?你直接帶我去見他們。”
那人道:“是,二位護法已在正殿,屬下這便引路。”
晉無咎跟隨那人來到北殿,此處歷來為盤龍教主與教眾商議教務之用,他接任后竟未來過一次,無暇高處寶座低處紅毯,入殿后第一眼看見二人,認得高瘦那人為一切智,身旁一人相對矮胖,想是吉興,各自未戴“白虎”、“玄武”面具,此外卻無姚千齡在場。
二人神情委頓,白衣上更有血跡斑斑,見到晉無咎當即跪倒,一切智道:“屬下未能完成使命,特來領(lǐng)罪?!?p> 晉無咎心下一沉,道:“二位護法快快起身,到底發(fā)生甚么事了?那姚千齡在不在五臺山?你們有沒有見到他本人?”
二人在晉無咎攙扶下艱難起身,一切智道:“回教主,教主所料分毫不錯,姚少界主便在五臺山,我二人也的確和他打過照面,亮明身份,無奈,無奈他身旁有高手相護,我們實在帶他不回,求教主責罰?!?p> 晉無咎見他說到此處又欲下跪,手上加力托起,道:“二位護法為我家事半月勞苦,何罪之有?我是想不明白,五臺山能有甚么高手?我雖從未見過那周子魚出手,但我對二位護法的武功深信不疑,你們二人聯(lián)手,卻怎會奈何不得一個周子魚?”
一切智道:“相護姚少界主的并非五臺掌門周子魚,而是我教高手。”
晉無咎道:“我教高手?”
忽而想起一人,道:“汪沐陽。”
一切智道:“原來教主認得汪沐陽?!?p> 晉無咎道:“我曾在西安卓府和汪前輩有過一面之緣,汪前輩神志不清,卻身負‘七星太極’,也難怪二位護法不敵?!?p> 一切智道:“誠如教主所言,當今天下,除了教主,再無一人是他敵手?!?p> 晉無咎得他夸贊,殊無得意,道:“可汪前輩明明和玄炎甚為投契,為何又會護著那姚千齡?”
一切智道:“教主明鑒,屬下所言句句屬實?!?p> 晉無咎道:“一切智護法切莫惶恐,我隨口一問,對二位絕無猜忌?!?p> 一切智道:“那汪沐陽原本出身為神界‘良材’,和莫沈二位少界主投契并不奇怪,可依屬下所察,此次相見,他近乎瘋魔,已非尋常神志不清,怕和教主所想大不相同。”
晉無咎不知何為“良材”,卻想起晉太極曾言:“墨淵墨壤總以為我厚莫家而輕沈家,又何曾有過深刻自省?”
暗道:“原來汪前輩是神界中人,難怪爺爺會有此感慨?!?p> 無心多問,道:“為今之計,也只有我親自動身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