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維鵲有巢⑧

　　晉無咎長吁一氣，終于平復(fù)下來，道：“你放心，我沒事。”

　　黑衣之人正是浦岱山，認(rèn)出莫玄炎，跪倒在地，道：“莫師妹，原來您在魔界。”

　　莫玄炎拉過丈夫，道：“浦師兄起來罷，新任教主廢除跪拜之禮，歸界主與歸少界主想是忘對你們說起?！?p>　　浦岱山起身道：“回莫師妹，界主和少界主說過，是我沒能習(xí)慣，還請莫師妹不要怪罪。”

　　見她裝束更變，歡顏道：“恭賀莫師妹新婚之喜?！?p>　　莫玄炎道：“這便是我夫君晉無咎。”

　　浦岱山忙躬身道：“屬下該死，原來是教主大人駕到?！?p>　　莫玄炎道：“不周山鬼界弟子并不直屬我教，我不過是引見，并非讓你拜見?！?p>　　轉(zhuǎn)向崖口，道：“姚千齡怎會(huì)死在這里？”

　　浦岱山將他入界情由簡述一遍，再道：“回莫師妹，昨晚還是好好的，今早我送餐來，他便成，便成這樣了?！?p>　　莫玄炎道：“姚千齡在渤海海岸登船，可有向隨行之人表露你們身份？”

　　浦岱山道：“上船之后沒有?！?p>　　莫玄炎稍作沉吟，被掌心晉無咎顫動(dòng)手臂引回思緒，知他強(qiáng)忍怒火，道：“你先下去，晚些再來處理尸首，投入‘鬼?！?，必須親眼見他被群魚分食，不得土葬。”

　　浦岱山吃了一驚，他此前只聽歸氏父子說過妖鬼二界交情不錯(cuò)，不想莫玄炎竟如此不講情面，鬼界自來服從魔界，他不通其中緣由，更知眼前這魔界主人看似全身流火暖熱，實(shí)則內(nèi)心清冷高傲，常人根本接近不了，不敢多問，只道：“是?！?p>　　晉無咎待浦岱山離去，點(diǎn)亮一條“龍”索，在姚千齡全身來回?cái)?shù)度，莫玄炎道：“怎樣？”

　　晉無咎道：“‘足太陽膀胱經(jīng)’、‘足陽明胃經(jīng)’、‘手少陽三焦經(jīng)’盡斷，且斷裂位置同在頭部，并非他人所為，而是自己運(yùn)功走神所致?！?p>　　想到親生父母全因此人落得這般下場，咬牙道：“這般死法，真是便宜他了?！?p>　　莫玄炎道：“這人死了好過活著，總是了卻你一樁心事，我們走罷?！?p>　　晉無咎拉住她手，道：“姚千齡身為醫(yī)仙，絕不會(huì)平白無故將自己送死在這里，定是昨夜自行運(yùn)功療傷時(shí)遇到意外，這才經(jīng)脈繃斷而亡，要說別的地方也還罷了，鬼界一片死氣沉沉，他是怎么把自己玩死的？”

　　見莫玄炎背身偷笑，將她轉(zhuǎn)回，道：“玄炎，你是不是知道緣由？”

　　莫玄炎含笑不止，將他輕輕推開，道：“不知道?！?p>　　晉無咎更是奇怪，道：“你肯定知道?！?p>　　莫玄炎道：“知道也不告訴你?！?p>　　晉無咎見她神神秘秘，不再追問，道：“這姚千齡出現(xiàn)在這里，讓我生出一個(gè)重大疑問?！?p>　　莫玄炎道：“重大疑問？”

　　晉無咎道：“此前我道盤龍六界之中，除魔鬼二界無人能入，可既然姚千齡能來，為何我在魔界生活兩年，從不見沈碧辰來探望？”

　　莫玄炎道：“你這個(gè)問題還真問住我了，不瞞你說，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p>　　晉無咎道：“連你也答不上來?！?p>　　莫玄炎道：“很奇怪不是么？碧辰這人與奚清和頗多相似，個(gè)性張揚(yáng)，心胸狹窄，對我更是占有欲極強(qiáng)?！?p>　　晉無咎道：“許是因?yàn)闆]能娶到你罷，便如我在盤龍峽谷那幾個(gè)月。”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你倒會(huì)替情敵說話?！?p>　　語氣一變，又道：“你對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這便是最大的區(qū)別?！?p>　　晉無咎得她肯定，回想“龍宮”中毀她清白，暗暗下定決心，默聲道：“從今往后，我定要倍加敬你愛你?！?p>　　又聽她道：“我在魔界帶傷三年，前兩年是等死，他若闖入‘結(jié)界’，我萬萬抵擋不了，第三年成了等你，那時(shí)我已有七成功力，再加你‘易筋經(jīng)’與‘降龍十八掌’，便是另一回事了?！?p>　　晉無咎道：“可鬼界畢竟有漫山弟子，單憑沈碧辰一個(gè)人，或許的確難以靠近‘魔井’。”

　　莫玄炎搖頭道：“他沈家向來自以為是，我才沒幾歲大時(shí)，他們便說結(jié)親，鬧得盤龍峽谷人人以為我與他是一對，我莫家則恰恰相反，爹爹媽媽不愛澄清，總說等時(shí)候到了，是誤會(huì)終會(huì)解開?！?p>　　晉無咎道：“你隨了岳父岳母的性子。”

　　莫玄炎道：“那兩只小鬼會(huì)留在鬼界照看，也是受了碧辰所托，在那三年中，碧辰當(dāng)真想入魔界找我，鬼界非但不會(huì)阻攔，還會(huì)親自給他帶路，可是我向鬼界打聽過，碧辰一次也沒提過此事。”

　　轉(zhuǎn)向魔界一側(cè)，手指“魔井”，道：“我們曾在那里，兩次托歸家兄弟向哥哥姐姐送信，你還記不記得？”

　　晉無咎點(diǎn)點(diǎn)頭。

　　莫玄炎道：“回程中我刻意挽住你的胳膊，你又記不記得？”

　　晉無咎心念一動(dòng)，道：“你是存心想讓歸家兄弟去向沈碧辰報(bào)訊?！?p>　　莫玄炎道：“對?！?p>　　晉無咎笑道：“難怪沈碧辰在少室山下打我打那么狠，原來是好幾年的積怨。”

　　莫玄炎道：“碧辰這人做事常常不計(jì)后果，說他是個(gè)瘋子也不為過，我便是假那兩只小鬼之口，告訴他我與你有了私情，且看他會(huì)不會(huì)不顧一切殺入魔界?！?p>　　晉無咎道：“那可真是怪了，以他性情，竟能在接下來的兩年間毫無動(dòng)靜。”

　　莫玄炎道：“所以我?guī)缀蹩梢詳喽?，他不入鬼界‘結(jié)界’，不是因?yàn)椴幌?，而是因?yàn)椴桓?。?p>　　晉無咎奇道：“不敢？為甚么？”

　　又似恍然大悟，道：“他怕鬼？”

　　莫玄炎噗嗤一聲，在他身上輕輕一拍，道：“別鬧?！?p>　　晉無咎道：“那是甚么？”

　　莫玄炎道：“要說怕指不定也是對的，但我相信，彼‘怕’大不同于此‘怕’?！?p>　　晉無咎愈發(fā)不解，道：“玄炎，你到底在說甚么？我越聽腦袋越暈?！?p>　　莫玄炎道：“具體我也說不清楚，但我總覺得碧辰不敢進(jìn)來，是因?yàn)楣斫缰杏兴眢w承受不了的東西，才會(huì)令他望而卻步?！?p>　　晉無咎道：“原來如此，這樣便能說得通了?！?p>　　莫玄炎道：“那日你殺了碧辰，自己便暈了過去，我倒在你的懷中，只想與你死在一起，能動(dòng)手也懶得動(dòng)了……”

　　感覺晉無咎從身后摟住自己，也將雙手按上腰間他的手背，續(xù)道：“……朦朧中聽見哥哥說，碧辰的‘瑯環(huán)碧玉掌’陽中帶陰?！?p>　　晉無咎道：“你曾對我說過，沈家陰劍陽掌，原來陽掌中還能滲透陰力，這個(gè)我卻不知道了?！?p>　　莫玄炎道：“非但你不知道，連爺爺都不知道?！?p>　　晉無咎道：“爺爺？”

　　莫玄炎道：“爺爺立時(shí)對沈師叔說，當(dāng)年留他一命，想不到他不知悔改?！?p>　　晉無咎道：“沈家不過是在陽掌中注以陰力，又有甚么打緊？可……”

　　莫玄炎道：“可爺爺?shù)囊馑?，這是死罪?！?p>　　晉無咎道：“難道陽掌中的陰力，是以甚么陰毒方式得來？”

　　莫玄炎道：“而且你還記不記得，爺爺臨終前最后一句說的甚么？”

　　晉無咎又是心口震動(dòng)，他自入“青龍殿”起，幾無一日不將自己弄得焦頭爛額，從未靜下心來想過晉太極的遺言，道：“爺爺讓我們小心沈家秘，多半是甚么沈家秘密，可最后一個(gè)字還沒說完便去世了?！?p>　　莫玄炎道：“所以這兩件事可能大有關(guān)聯(lián)?！?p>　　晉無咎忽道：“玄炎，我們雖然說著沈家，卻教我想起一件莫家的事?！?p>　　莫玄炎奇道：“我家的事？哪一件？”

　　晉無咎又開始支支吾吾。

　　莫玄炎在他懷里一個(gè)轉(zhuǎn)身，面向他道：“你怎么了？”

　　晉無咎道：“我知道你對我毫無保留，我本不該有任何隱瞞，可除夕那夜你出現(xiàn)之前，我的確無意間偷聽到岳父岳母提起一事，他們瞞你自不會(huì)是惡意，我怕我不明就里說了出來，反會(huì)弄巧成拙?！?p>　　莫玄炎道：“你是說爹爹信佛？”

　　晉無咎被她道破，反倒避無可避，道：“岳父大人說他曾親口答允爺爺，教莫家這害人法門在他手里終結(jié)，多年來不曾對你提過，又說既然下定決心舍棄，何必說出來平添你的雜念？”

　　莫玄炎艷眉輕蹙，道：“竟有這樣的事？”

　　晉無咎道：“聽岳父大人的意思，這害人法門和他信佛之間還有關(guān)聯(lián)，實(shí)在教人想不明白?！?p>　　莫玄炎道：“別瞎猜了，下次看見爹爹媽媽，問問便知，雖說莫沈兩家武學(xué)中的招式理念大相徑庭，但爹爹與沈師叔同為爺爺座下弟子，修練方式實(shí)有諸多相似，說不定爹爹隨口一言，順便幫我們解了沈家秘密。”

　　晉無咎囁嚅道：“可是……”

　　莫玄炎道：“可是甚么？”

　　轉(zhuǎn)而看出他的心思，道：“你本是去討好爹爹媽媽，結(jié)果將盜聽所得泄露給我，擔(dān)心他們因此對你更加痛恨。”

　　晉無咎連連點(diǎn)頭。

　　莫玄炎嘆道：“那便沒法子了，媽媽若是不許，只能你再把我休了?！?p>　　晉無咎雙手摟緊，道：“那怎么行？”

　　莫玄炎笑吟吟道：“不逗你了，爺爺便葬在這鬼界，我已去過多次，你既來了，臨走前陪你拜祭一下?！?p>　　晉無咎道：“好?！?p>　　二人循不周山而行，過“十八層地獄”，抵達(dá)山脈盡頭，本該高飛自“上結(jié)界”而出，莫玄炎卻依舊飛行，晉無咎緊隨其后，他初次來時(shí)未敢朝那無盡黑暗中心細(xì)看，這次才見前方一道風(fēng)口漩渦，莫玄炎非但不懼，更是一頭扎入。

　　晉無咎起飛前得她關(guān)照，知道并無兇險(xiǎn)，漩渦中只轉(zhuǎn)一圈，眼前豁然開朗，見到一片小小陵園，遠(yuǎn)不如盤龍峽谷所見寬廣，立有百來白玉墓碑，上嵌金色小字，陵園雖然通明，三側(cè)卻只依稀樹形，于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難辨真樹還是畫作，見莫玄炎落下，跟著收起“鴻鵠之翼”。

　　莫玄炎道：“我們身后這道風(fēng)口叫作‘極樂眼’，那一側(cè)是‘十八層地獄’，這一側(cè)便是‘天堂’?！?p>　　晉無咎心下稍慰，道：“爺爺能葬在這里，我也好受一些?！?p>　　二人來到其中一塊碑前，晉無咎見上邊一列大字旁又有一列小字，赫然寫有“晉太極”之名，雙膝跪地，道：“爺爺?！?p>　　兩個(gè)字說完，已是滿目瑩然，連磕三個(gè)響頭。

　　莫玄炎在他身旁跪倒，道：“爺爺，我已遵從您的遺命嫁給無咎，從此定會(huì)好好陪伴他，照顧他，教他一世不再孤苦，更會(huì)與他攜手齊心，助我教度過難關(guān)?！?p>　　二人跪過良久，終于拜別，離開鬼界，朝盤龍峽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