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銜燭冰夷⑧
晉無咎聽他說到這里忽而停下，久久沉默，道：“那便怎樣？如玄炎般喜涼怕暖么？可岳父大人并無這些表征?！?p> 莫蒼維道：“非也，陽氣旺盛，則入不得陽氣過重之地，無咎，你可知這世間，哪里陽氣最盛？”
莫玄炎道：“佛堂、寺廟，爹爹一生篤佛，卻不能走到菩薩跟前祭拜，原來是這個道理，沈師叔托‘祝融’于少林，也是因為爹爹進(jìn)不了少林寺?！?p> 晉無咎恍然大悟，又聽莫玄炎道：“爹爹，既是如此，女兒有一個疑問。”
莫蒼維道：“你說?！?p> 莫玄炎道：“莫家既有所謂莫家秘術(shù)，則沈家亦有所謂沈家秘術(shù)，是不是？”
晉無咎心口巨震，想起晉太極臨終前最后一句話，見莫蒼維欲言又止，正要出言詢問，莫玄炎已道：
“爺爺臨終前對我們說，小心沈家秘，咽氣前沒能說完的便是一個‘術(shù)’字，沈家秘術(shù)與莫家秘術(shù)恰恰相反，只能汲取自身或他人陰氣，修練后陰氣附體，因而不能靠近陰氣過重之地，爹爹入不得佛堂，所以沈師叔入不得陵園，我在魔界那許多年，碧辰卻不能穿越鬼界前來找我，從那時起，爹爹已看出沈師叔并未舍棄沈家秘術(shù)，更將它傳于碧辰，無咎闖入盤龍峽谷那日，哥哥在與碧辰的較量中，察覺他‘瑯環(huán)碧玉掌’中含有陰力，爺爺?shù)弥蟠鬄檎鹋?，現(xiàn)下女兒終于懂了，最后，這次無咎將沈師叔逐出盤龍峽谷，爹爹執(zhí)意跟出，‘朝陽谷’中，女兒便說該有第三層緣由，原來是為監(jiān)督沈師叔?！?p> 莫玄炎向來語速柔緩，晉無咎聽她將這一大段娓娓道來，莫蒼維片語不應(yīng)，卻能從眼神中讀出默認(rèn)，心下大是佩服，道：“玄炎，你當(dāng)真和小姐姐一樣聰明，我們都是初次聽聞莫家秘術(shù)，我才剛剛想到爺爺?shù)倪z言，你已推測得這般深遠(yuǎn)?！?p> 莫玄炎沖他微一噘嘴，道：“我本就比你聰明，你今日才知道么？”
洛揚(yáng)采雖不能說完全放下芥蒂，但也甘愿成全二小，見愛女輕嗔薄怒，那是在旁人面前從未顯出過的姿態(tài)，新婚甜蜜流露無遺，總算心下稍慰，瞥眼看見丈夫斷臂，又忍不住暗暗傷懷。
莫玄炎又道：“可既然如此，女兒還有一問，莫沈兩家原本體內(nèi)陰陽平衡，修練莫家秘術(shù)后，陽盛陰衰也還罷了，可沈家秘術(shù)致使陰盛陽衰，豈非我教內(nèi)功大忌？”
莫蒼維道：
“這便是兩家秘術(shù)奇妙之處，我們汲取為他人陰陽之氣，而非陰陽之力，這些陰陽之氣可在交戰(zhàn)中化作自身內(nèi)力，分明可作陰陽之力，卻偏生既不算作陰力，又不算作陽力，即便陰盛陽衰，也不會走火入魔，沈家家學(xué)為劍法至陰掌法至陽，倘若二者不能合一，遇見一流高手極易受制，若能陰中帶陽陽中帶陰，豈非更上一層樓？”
莫玄炎道：“女兒自小與碧辰碧仁兩兄弟切磋，對沈家武學(xué)算得了解，據(jù)女兒所知，沈家家學(xué)中并無爹爹說的修習(xí)之法?！?p> 莫蒼維道：“一語中的?！?p> 莫玄炎道：“但若借助沈家秘術(shù)，則一切大不相同，沈家不通我莫家秘術(shù)，自無法陰劍含陽，但陽掌含陰卻是他們能做到的，只可惜須得以害人害己作為代價?！?p> 莫蒼維長嘆一聲，道：“在我們二十七歲那年，沈師弟偷練沈家秘術(shù)，被恩師發(fā)現(xiàn)，命夏師弟帶他入昆侖仙境雪山思過，也便是在那一年中，他發(fā)現(xiàn)鑄劍爐，才會有兩年后血洗昆侖、奪取‘五行劍’各般舉動，這兩件事教主都已知道，但若想要推根究源，可說一切全由沈家秘術(shù)而始?！?p> 晉無咎早在三年以前，便藏身于蟠龍谷的繁枝密葉間偷聽到這段過往，至此終將一切串聯(lián)起來，回想那時還在嫉妒纖纖與任寰走得過近，這時卻有佳人相伴，一時無限溫馨，一時又恍如隔世。
也不知晃神多久，再回到眼前堂屋，發(fā)覺正事已然聊完，莫玄炎道：“這兩間屋子，一間是爹爹媽媽的，另一間想必是舅舅舅母的，為何不見他們？”
莫蒼維道：“說起這個我正想問你，嬋兒尚在盤龍峽谷時，可是與碧仁鬧過甚么不快？”
晉莫不由自主對視一眼，同覺尷尬，莫玄炎道：“爹爹為何有此一問？”
莫蒼維道：“大約三個月前，嬋兒忽然到來，緊接著又哭又鬧，在你舅舅舅母房里亂砸東西?！?p> 莫玄炎道：“表姐從小便是這個脾氣?！?p> 莫蒼維道：“我們這一輩的恩怨，不愿牽連到子女身上，所以出谷時只帶幾個愿意跟隨的家仆，希望你們小一輩能在谷內(nèi)相互照應(yīng)，卻不知怎會鬧成這樣?！?p> 莫玄炎道：“女兒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女兒不想說?！?p> 莫蒼維嘆道：“我好心問過多次，可嬋兒對我和你母親頗有怨憤，半字不肯吐露，三個月來不見好轉(zhuǎn)，你舅舅舅母好像也在刻意隱瞞?！?p> 洛揚(yáng)采道：“嬋兒這性子，仁兒若是娶了她，少不了一輩子受氣，我們自己有個好女兒足矣，哪管得別人這許多閑事?！?p> 莫玄炎道：“謝謝媽媽?！?p> 洛揚(yáng)采見愛女乖巧，拉過她手，目光中滿是憐惜，道：“你舅舅不同于你爹爹，數(shù)十年間不曾離開過盤龍峽谷，外界無人認(rèn)得，出入自比你爹爹方便得多?！?p> 莫玄炎道：“爹爹媽媽，沈師叔心術(shù)不正，你們生活在一起，女兒實是放心不下?！?p> 晉無咎連連點(diǎn)頭，道：“無咎真心希望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可以回到盤龍峽谷。”
莫蒼維道：
“你們多慮了，我與沈師弟從小一同拜師一同習(xí)武，可說手足之親，之所以鬧成后來那樣，也是因為恩師對我更多幾分偏愛，沈師弟可說主動出擊，亦可說為圖自保，現(xiàn)下離開盤龍峽谷，我倆閑云野鶴，也該重拾往日親情，況且我功力未失，又有這無堅不摧的‘祝融’在手，你們還有甚么可擔(dān)心的？”
晉無咎心道：“汪前輩便是神界中人，爺爺卻能對他推心置腹，并非爺爺存心偏私，實是沈家兄弟太不爭氣?！?p> 正不知該不該對莫蒼維說這番話，院門處出現(xiàn)人聲，晉無咎一眼認(rèn)出為洛垂文、舒晴、洛嬋妤一家三口，洛垂文一見晉莫竟在府上，趕緊低頭故作不見，折向另一院去，莫蒼維道：“炎兒，你與嬋兒只差一歲，既然來了，不如陪她說說話，開導(dǎo)開導(dǎo)她罷?！?p> 莫玄炎從小與洛嬋妤聊不到一塊，心念微動，知道莫蒼維是擔(dān)心晉無咎再提晉太極的死因，只為將他思緒引開，待二人入內(nèi)，起身道：“舅母，表姐?！?p> 洛嬋妤走到跟前，莫玄炎高她半頭，見她眼圈微腫形容憔悴，顯是終日以淚洗面，卻對自己擠出笑臉，正以為是要恭喜自己，驀的眼前一花，隨“啪”的一聲脆響，左頰挨了一個巴掌，莫玄炎肌膚何等嬌嫩？臉上登時清晰幾條指印。
洛嬋妤全無功夫，真要對敵，莫玄炎一根手指便要了她的命，卻也正因為此，心下半點(diǎn)沒有防備，待反應(yīng)過來已被得手。
晉無咎又驚又怒，周身氣流涌動，“復(fù)歸龍螭”六明四暗點(diǎn)亮，堂屋內(nèi)登時噼啪聲響，莫玄炎擔(dān)心他倏忽間出手，則府中無人能擋，忙道：“無咎不要?！?p> 舒晴趕緊拉開女兒，道：“嬋兒，快別說了。”
晉無咎這才散去內(nèi)息，走到莫玄炎的面前，伸手輕撫紅腫之處，心下萬般憐惜，道：“疼么？”
莫玄炎搖搖頭。
洛嬋妤手指莫玄炎，道：“你少在這里惺惺作態(tài)！”
轉(zhuǎn)向莫蒼維、洛揚(yáng)采夫婦，道：“你們不是很想知道我怎么了么？我這便告訴你們?！?p> 洛揚(yáng)采冷冷道：“你錯了，我并不想知道?！?p> 來到莫玄炎身旁，道：“我們走。”
洛嬋妤道：“你不想聽，我偏要說，你們生的這個狐貍精，克死碧辰，又來色誘碧仁，如今他為了你要和我退婚，你滿意了？”
晉無咎喝道：“住口！”
母女二人先被他一聲棒喝嚇呆，舒晴趕緊擋在身前，對洛嬋妤連連搖頭，后者絲毫不懼，反而連上三步，兩眼冒火如瘋似癲，道：
“哈哈哈哈！好妹妹，只怪我生得不如你美，既學(xué)不會你穿得少露得多，又沒有你勾引男人的本事，照我說，往后你不如光著身子出門，更能迷得天下男人為你欲罷不能，到時怕連少林和尚都不能幸免，恭喜你，你贏了，我沒人要了，但是我一定會讓你后悔，我要讓你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晉無咎聽她笑聲中全是凄婉，知她積郁數(shù)月，已被妒恨吞噬，雙手中指各是兩彈，洛嬋妤身上四處近乎同時一麻，再張嘴時，已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舒晴大驚，跪地道：“求教主饒命！求教主饒命！”
想拉住洛嬋妤一并跪下，卻見她兀自一臉怨憤，非但不跪，還奮力將自己從地上拉起。
晉無咎森然道：
“你給我聽著，只要我還活著，便不容任何人欺負(fù)玄炎，我念在你情場失意，封你‘風(fēng)府’、‘承漿’、‘日月’、‘天突’四處啞穴，只為耳根清凈，我以‘六道無極’封住的穴道，三十六個時辰內(nèi)，天下間無旁人能解，你用這三日好好反省，三日后再要這般口不擇言，我立即擒你回谷，玄炎不讓我殺你，我便留你狗命，但你要知道，我教有得是比死難熬千倍萬倍的酷刑?！?p> 轉(zhuǎn)向已被嚇傻的舒晴，道：“滾。”
舒晴如得大赦，拉住洛嬋妤便朝門外走去，后者雙眼幾欲冒火，好歹對教中刑罰存有畏懼，走過一道院門，終于消失在四人眼前。
洛嬋妤這么一鬧，莫蒼維、洛揚(yáng)采夫婦算是弄清原委，沈碧仁退婚之請雖然不妥，細(xì)想?yún)s也人之常情，莫玄炎既已嫁作人婦，此事終不過一場鬧劇，莫蒼維以“六道無極”為引，順理成章將話題岔開，閑聊至午時餐點(diǎn)，四人來到另外一屋，家仆已備好美酒佳肴，四人同桌共飲，漸漸陰霾散去。
晉無咎了卻一樁巨大心愿，怎么看岳父岳母都是天大的好人，卻因教中尚有事務(wù)，陪二老用過兩餐，當(dāng)晚便即辭行，看出莫玄炎依依不舍，讓她留下相陪，后者送至外院，晉無咎見身后無人跟出，在她左頰指痕消隱之處輕輕一吻，道：“還疼么？”
莫玄炎道：“早不疼了?！?p> 晉無咎道：“我先走一步，你回來時自己小心。”
莫玄炎替他整整衣領(lǐng)，道：“你也是?！?p> 目送“鴻鵠之翼”隱于夜色。
晉無咎陪過岳父岳母整日，卻未見沈氏兄弟，料想居住于另一院，存心躲著自己，他原本不想見沈家人，暗夜中輕蔑一笑，撲翅向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