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簾后洞天⑧
石洞中沒有任何異狀。
晉無咎屏住呼吸，安靜到足以聽見自己心跳，許久不聞其動，回到塘上，這一次不敢以“復(fù)歸龍螭”拉扯任何一處，兩面豎墻既倒，室內(nèi)一片開闊，直接張開“鴻鵠之翼”，總算穿塘而過，平安走出鐵門，輕嘆道：“早知碧痕被關(guān)在二層，我還在一層耽誤這許多時間?！?p> 飛至對面扶梯，輕推鐵門，鐵門紋絲不動，大覺意外，自入這梵仙山石洞，武當(dāng)石室已是自己拜訪的第六室，前五室均未發(fā)生過這等怪事，暗運“日月精華”，竟打不開鐵門與石壁間的封合，更加確信沈碧痕身在其中，心道：
“這便如何是好？我若使足全力，怕要震得這里山石碎裂，一個不好砸到碧痕那可壞事，況且我自己未必便能幸免?！?p> 背靠扶手稍加思索，心道：“周子魚既容我來到這里，總要等我遍體鱗傷，他有十足把握才肯現(xiàn)身，讓我如這般呆站門前，絕非他的本意?！?p> 瞳孔一張，俯望一層，喃喃道：“難道……”
晉無咎來到一層，連入第三室“崆峒”、第四室“昆侖”、第六室“青城”、第七室“全真”，果真都是一些似痛非癢的布陣，有驚無險先后動過四個扳手，又一次上二層“武當(dāng)”，以右手小指令一條“螭”索頂在鐵門之上，果真虛掩能動，暗喜沉吟道：
“看來沒有小姐姐和玄炎，我也并非蠢得不可救藥，少林武當(dāng)這兩扇鐵門，非得我觸動佛家四室和道家四室中的機關(guān)方能開啟?！?p> 想到沈碧痕正在其中，心臟幾欲跳出胸膛。
鐵門緩緩開啟，里頭空空如也，無豎立墻面、無蟲草之毒，惟獨內(nèi)墻頂角一個扳手格外顯眼，卻仍不見人影，晉無咎心里失落，事既至此，也只得入內(nèi)再說。
一人二像全過門框，仍只一間靜室，晉無咎反而停步怔得一怔，心道：
“妖界培有多種無色無味之毒，初聞毫無特別，察覺中毒時已入膏肓，姚千齡叛教改投五臺門下，周子魚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但是我能以暗索轉(zhuǎn)移毒素，此事我只告訴過玄炎和小哥哥小姐姐，周子魚絕不可能得知，氣毒對我雖不致命，可若當(dāng)真毒性猛烈，我逼出體外終需時間，總是僅剩一室，為防萬一，我寧可多耗費些內(nèi)力，也好過在臨近尾聲時出甚么亂子?！?p> 又從第一具蠟像懷中取藥服下，左手無名指再起一條暗索，將之通至整座梵仙山石洞外圍，保證吸入的盡是洞外新鮮空氣，而將洞內(nèi)不知清濁之物通過左手小指暗索引出。
直至穿過整間石室，也未見險惡襲來，面向內(nèi)側(cè)，判斷此處正該與少林石室一墻之隔，輕聲道：“碧痕，你能聽見我的聲音么？”
沈碧痕道：“晉大哥，我在?！?p> 聲音綿綿，卻仍在墻壁對側(cè)。
晉無咎詫異中更多出一絲畏怯，心道：“難道有人趁我身在崆峒昆侖青城全真四室，悄悄潛入武當(dāng)這里，又將碧痕轉(zhuǎn)入對側(cè)少林？”
正欲轉(zhuǎn)身離去，閃出一種可能，仰頭望向扳手，心道：“倘若兩堵墻中含有夾層，則能說得過去?！?p> 以左手拇指“龍”索纏上之時，又涌現(xiàn)強烈忐忑，一根手指竟似僵住，皺眉心道：“這一瞬的不安，究竟是為甚么？周子魚如此精心布置這座石洞，絕不會雷聲大雨點小，十處機關(guān)全部觸動，定有甚么了不得的后招?！?p> 道：“碧痕，你再說一句話?！?p> 沈碧痕輕聲一笑，道：“晉大哥，你若陪我死在這里，我有何臉面去見玄炎？”
晉無咎辨準方位，左手食、中二指，右手無名、小二指凝聚功力，微屈左手拇指，隨扳手轉(zhuǎn)落，只聽隆隆響動，墻面脫離天花板，緩緩向下陷入地板。
果不其然，墻后生出嗖嗖破空之聲，為雙箭齊發(fā)，晉無咎早有準備，兩條“螭”索形同鬼魅，鉆墻而入，直追利箭而去，兩條“龍”索更是陽流僨張，如火山爆發(fā)一般破墻而過，卷起一道雄渾氣墻橫斷其中。
隨“啪”的一響，雙箭被“龍”索攔腰震斷，箭頭余勢未消，隨即右手二指受力，各一抽搐。
晉無咎聽不見沈碧痕出聲，高聲道：“碧痕！碧痕！”
墻壁隱于地下，出現(xiàn)一張輪椅，噼啪點亮的二“龍”二“螭”紅藍光芒中看得清晰，前一間“少林”石室與這一間“武當(dāng)”石室齊齊洞開。
兩堵墻圍住一個狹長閉合空間，座椅上一個綠衫女子，正是沈碧痕手腳捆縛，雙眼蒙蔽，心口、額頭各被一箭正指，雖為兩條“螭”索極力拉阻，仍有血跡滲出，晉無咎右手無名、小二指一甩，兩箭應(yīng)聲落地，沈碧痕道：“哎喲！”
黛眉輕顰，勉力笑道：“我竟還死不了?！?p> 晉無咎不知創(chuàng)口多深，貿(mào)貿(mào)然扯出箭頭，正自懊悔，見沈碧痕確然沒事，大是寬慰，解開她頭上蒙眼布結(jié)，扯去自己頭盔與她四目相對，見她雙瞳滿是柔情，眼中除了自己，對身上傷勢身周險情全然不管不顧。
沈碧痕額間破裂，黑布一去，鮮血自秀挺鼻梁流落，大是疼惜，取懷中紗布替她擦去血流按住傷口，見她衣襟也有紅色滲出，好在血流遲緩，該只皮肉輕傷，道：“碧痕你忍著點，我先替你松綁，然后你自己敷藥?！?p> 沈碧痕見晉無咎身旁還跟著二人黑衣蒙面，單看額頭雙眼，似有幾分熟識，道：“晉大哥，這二位是？”
晉無咎道：“等逃出這個鬼地方再告訴你?！?p> 沈碧痕道：“碧痕多謝二位恩公相救?！?p> 晉無咎微笑不語，替她解開手足捆繩，沈碧痕重獲自由，熱淚盈眶，張開雙臂，起身便朝晉無咎擁去。
誰知只一起身，座椅扶手兩側(cè)各噴出一道黑色水柱，正中晉無咎雙眼。
這一下事發(fā)突然，晉無咎躲避不及，臉上一團漆黑，跌跌撞撞走到旁邊空地，雙手捂面啊啊低吼，雙臂顫抖，十指于眼眶周圍狠撓。
沈碧痕被眼前變故嚇得六神無主，不顧自身尚未止血，撲上去扶住晉無咎，道：“晉大哥！”
晉無咎牙關(guān)咬得格格作響，低聲道：“冷靜?！?p> 一言未畢，額間汗珠滾滾，浸去黑水，臉上出現(xiàn)幾條斑白。
沈碧痕知他強自忍耐，低聲嗚咽道：“晉大哥，都是為了我……”
晉無咎仍以左手拇指點亮一條“龍”索，道：“現(xiàn)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拿你蒙眼黑布給我，小心還有機關(guān)?！?p> 沈碧痕道：“好，好。”
回到囚禁自己的座椅旁，見另一側(cè)少林石室敞開，各類爬蟲蠢蠢而動，顧不得惡心害怕，紅光中頭盔與蒙眼黑布均未沾到毒水，趕緊拿了走到晉無咎身旁，見他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個琉璃瓶，正仰頭翻起白眼，將瓶中凈水倒入清洗。
沈碧痕鼻子一酸便要哭出，轉(zhuǎn)而心道：“晉大哥是為救我才弄成這樣，接下來該是我保護他了，我如今一界之主，再不是那個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這般哭哭啼啼成甚么樣子？”
又見他清洗完畢收起琉璃瓶，一張清癯臉龐恢復(fù)白皙，趕緊遞上黑布，道：“晉大哥，你好些沒？”
晉無咎將雙眼蒙上，道：“放心，我沒事。”
沈碧痕心道：“晉大哥是當(dāng)真沒事，還是在安慰我？若他從此失明，我該如何面對他，又該如何面對玄炎？”
晉無咎將一個藥瓶放在地上，道：“你身上外傷我不便相幫，自己拿金創(chuàng)藥止血，再打開我隨身包袱，將里邊一件‘昆吾軟甲’穿在身上。”
又道：“也將這頭盔套上?！?p> 沈碧痕只想趕緊帶他遠離這是非之地，找到名醫(yī)醫(yī)治雙眼，卻聽他口吻滿是命令，惟有依他所言，取得“昆吾軟甲”，道：“我是穿在最外，還是穿在外衣以內(nèi)？”
晉無咎笑道：“自是外衣以內(nèi)，我甚么也瞧不見，你有甚么可擔(dān)心的？”
說完一句背過身去，又似想起甚么，操縱兩具蠟像面向外側(cè)，將“龍”索熄滅。
沈碧痕見他神情舉止煎熬不已，一句話有氣無力，每一字都似費盡全身之力吐出，方寸再是一沉，暗道：“我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晉大哥，眼下惟一還能做的，便是不給他添更多麻煩。”
可要她當(dāng)著三個男子之面更衣，那是前所未有之事，黑暗中心如小鹿亂撞，嬌靨緋紅，猶豫再三，終于解開綠衫腰帶。
晉無咎忽道：“碧痕。”
沈碧痕正自心虛，被他嚇了一跳，道：“晉大哥，有事么？”
晉無咎道：“你被關(guān)在此處，有沒有見過‘龍皇之翼’？”
沈碧痕道：“‘龍皇之翼’？我從未聽過，那是甚么？”
晉無咎道：“‘龍皇之翼’竟未和你關(guān)在一起，難道小姐姐所料有誤？”
沈碧痕道：“那是一件甚么物事？興許我有見過，只不過不知道名字?！?p> 晉無咎道：“沒事了?！?p> 他一岔開話題，沈碧痕果然不再慌張，又過得片刻，道：“晉大哥，我好了，我們趕緊走。”
晉無咎淡淡然笑道：“走當(dāng)然是要走的，倒也不用趕緊。”
沈碧痕聽他語氣有異，道：“晉大哥……”
見他站起，上前扶住，卻被輕輕推開。
沈碧痕扭頭看他，輕笑道：“晉大哥，聽堂兄說，他也曾當(dāng)你面，多次對玄炎摟摟抱抱?！?p> 晉無咎奇道：“沈碧仁？他對你說這些做甚么？”
沈碧痕道：“你與玄炎既已成親，還怕我有非分之想么？你信玄炎，正如玄炎信你，你為我傷了眼睛，只要問心無愧，何懼我扶你一段？”
晉無咎不能視物，心道：“碧痕此言，倒非全無道理。”
道：“那就麻煩你了?！?p> 沈碧痕道：“你既當(dāng)我是最好的朋友，又說甚么麻煩？”
挽住他的右臂，帶他緩緩向外。
一靠近鐵門，登覺受到吸引，隱約感覺到甚么，想要開口詢問，晉無咎反應(yīng)極快，輕聲道：“噓！”
以內(nèi)力使四背擺脫鐵門鐵梯吸引，沈碧痕見兩個黑衣蒙面人走在當(dāng)先，頭朝前方一轉(zhuǎn)不轉(zhuǎn)，竭力回憶二人額頭眉眼，暗道：“不可能的，我是在這里關(guān)得傻了，才會自己嚇唬自己?！?p> 再看他們一身長衣鋪地，更瞧不見邁步行走，直如幽靈飄浮，油然發(fā)怵，不自覺雙手用力，晉無咎真真切切便在掌心，又覺暖流遍身。
來到圓形空地，晉無咎卻停頓下來，沈碧痕清晰感到他的手臂不住抖動，道：“晉大哥，你怎么了？”
見他伸出雙手，在雙眶周圍狠抓，不多時眉頭顴骨全是抓痕，哭道：“晉大哥，你千萬不要有事?！?p> 晉無咎強作笑臉，道：“放心，我沒事，我們快走。”
走至圓形空地中心，地上出現(xiàn)一個黑影，頭頂似有一物掉落，晉無咎緊閉雙眼，聽覺觸覺更是敏銳，最先反應(yīng)過來，將沈碧痕向外一推，一座鐵籠隨哐啷之聲從天而降，將晉無咎與兩具蠟像鎖入其中，隨即二人哈哈入耳，一群零亂腳步自洞口小道漸漸走近，終于來到圓形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