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獨山無涯④
晉無咎正自發(fā)呆,聞言道:“自然是我,上邊別要暗藏甚么機(jī)關(guān),傷到你那可糟糕?!?p> 莫玄炎道:“是是是,算你武功高過我了?!?p> 晉無咎莞爾,踏軟梯而上“獨山無涯”。
中心缺口一人身寬,晉無咎這般身形,亦只勉強(qiáng)通過,好整以暇分心暗道:“我若生得肥圓,怕還鉆不進(jìn)來,又或娶個胖些的妻子,那也只我一人來得,哎喲不好,這話只能偷想,可不能讓玄炎知道?!?p> 正思及此,眼神心念已盡被周遭吸引。
“獨山無涯”放眼朦朧暗綠,如浮一張若有似無的流動薄紗,將渺小自身與廣袤天間輕盈分隔,定睛細(xì)看,又有斑斕晶點明滅于無止暗綠。
初初環(huán)視一周,好似孤身立于群山之巔,獨享萬仞星芒,再品又如天地置換,自己倒立仰首,眺望湛藍(lán)海底鋪設(shè)的茵茵水草,更有細(xì)碎明珠無處不在,隨水草漂流忽隱忽現(xiàn),如孩童般頑皮眨眼。
忽聽莫玄炎的聲音道:“無咎。”
晉無咎這才想起,自己沉迷眼前,竟忘記莫玄炎還在七層,忙道:“玄炎,你上來罷?!?p> 莫玄炎來到“獨山無涯”,也是一怔,不自覺朝晉無咎靠緊一步,后者道:“這里昏昏沉沉,要不要去底下取一盞長明燈來?”
莫玄炎道:“哪用這般麻煩?”
將“銜燭劍”出鞘三分。
晉無咎笑道:“我倒忘了你有這天然照明之物?!?p> “銜燭劍”一出,“獨山無涯”雖不能如七層,卻也足以看清腳下道路,晉無咎道:“五臺山‘冰夷’出鞘一瞬,整片山谷皆被照亮,這‘獨山無涯’不知又是甚么材質(zhì)所為,竟能將‘銜燭’光芒吸收大半。”
提及“冰夷劍”,又不由想到沈碧痕。
莫玄炎聽他語氣忽轉(zhuǎn)低沉,有意將他思緒轉(zhuǎn)開,道:“‘銜燭’翻手為晝覆手為夜,我于翻手時陽力,于覆手時陰力,便可迸出強(qiáng)光,相比于‘句芒’的好處,在于能將光輝凝聚,僅在用時釋放,更增爆發(fā)之力,究其原理,與你‘復(fù)歸龍螭’同一回事?!?p> 晉無咎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們不趕時間,緩慢步行便是,倒也不必耗費內(nèi)力,只不過四面八方都是這樣,不知哪里是頭哪里是尾?!?p> 二人初來乍到,不敢橫沖直撞,小心走向一邊,隨“咚”的一響,晉無咎額頭輕輕磕中一物,下意識伸手?jǐn)r在莫玄炎額前,道:“玄炎小心。”
莫玄炎道:“你忘了我有面具。”
晉無咎伸手觸摸,果然摸到一層透明厚重的琉璃,辨得“獨山無涯”為與西殿“寒蟬洞”相仿的倒扣碗狀,是以額頭最先觸及,墻面又與“振音界”“十方盤龍鏡”、六層“翼殿”凸鏡相同材質(zhì),細(xì)想也在情理之中,道:
“我原本覺得好奇,我們曾在‘青龍殿’外圍龍翼練功,從未見過八層有明顯凸出……”
莫玄炎湊上右臂,眼前出現(xiàn)一個光團(tuán),比手中光團(tuán)更大,卻是“銜燭劍”在琉璃中的鏡像,只因光團(tuán)黯淡,與原有星點融為一體,難辨彼此,方未及時察覺,接口道:
“可為何來到這里,卻能如星空浩瀚?料來這看不見摸得著的阻礙已是‘獨山無涯’邊界,后面那些都是假象,先人智慧,原教我們可望難及,龍祖師如何描繪出如此效果,仙界先輩又是如何達(dá)成,怕是只有他們自己清楚?!?p> 二人手扶琉璃墻面,腳下不敢放松警惕,約摸走出半圈,觸手處似有凹凸,同時停下,莫玄炎稍稍注以陽力,“銜燭劍”在二人眼前漸漸奪目,“獨山無涯”仍只蒙蒙稍亮。
晉無咎不以為意,莫玄炎卻暗自心驚,她得這“銜燭劍”已有半年,對之可算熟悉適應(yīng),以她此刻內(nèi)力,縱于三更時分踏上龍翼,亦足令半邊山谷恍如白晝,不想來到這里,竟似被黑暗吞噬。
再看晉無咎時,一條“龍”索已在高處,抬眼看去,頭頂出現(xiàn)一張妖怪圓臉輪廓,與南北“翼殿”石門全無二致,兩只鼻孔中間一塊凹陷。
晉無咎道:“這里多半會有機(jī)關(guān),雖然龍祖師未見得會坑害我們這些后生晚輩,但你小心些總不會錯?!?p> 莫玄炎道:“你也一樣。”
晉無咎輕身一縱,將“青龍玉石”置入,琉璃墻面果然生出異動,中心自上而下一條弧形光線由窄至寬,卻是墻面向兩邊緩緩張開,與“翼殿”所不同者,開啟時全無隆隆摩擦之聲,一切來得悄無聲息,八層卻在緩緩變得敞亮,原來墻后別有洞天。
晉無咎伸出左掌,穩(wěn)穩(wěn)接住“青龍玉石”,牽住莫玄炎一只手,從琉璃門中徑直而入。
二人先是不敢走快,卻在通道未完時,見左右緩緩關(guān)閉,這才加緊腳步一躍而過,待重新封合,回頭果見門上兩半鬼臉成為一張,鼻孔中仍有凹槽,則這“獨山無涯”與“壽山不系”、“岫巖有崖”一般,這一處既是入口,又是出口。
晉無咎左右看看,自身正處一條環(huán)道,二側(cè)墻面豎直,約四人肩寬,內(nèi)圈光滑,外圈刻滿字畫,回想先前所見,外間明室為盤,內(nèi)間暗室為環(huán),倒也合理,莫玄炎道:
“我們走入這一條路大約三丈,也即是說,我們在外所見琉璃約三丈厚,但仙界雕筑之術(shù)巧奪天工,竟能將茫茫天邊融入這三丈墻面?!?p> 晉無咎道:“如此說來,這里便是龍祖師留給徒子徒孫的‘獨山無涯’,可我實在好奇,玄炎,你是怎么識破這里的?”
莫玄炎笑道:“識破可不敢當(dāng),我是從‘十方盤龍鏡’中受到啟發(fā),一猜而中?!?p> 晉無咎道:“你就別謙虛了,我若不是娶你為妻,以我這腦袋,要想來到這里,只給我活一千年,肯定是不夠的?!?p> 莫玄炎聽他說得有趣,噗嗤一笑,道:
“那日你說因你疏失,將‘壽山不系’損毀,為此十分悶悶不快,我卻隱隱覺得,這正是‘獨山無涯’秘密所在,既知凸鏡聚光,我在每面凸鏡下方找到長明燈最為密集之處,將凸鏡一面對準(zhǔn)光亮,則另一面為聚光燒毀之處,七層墻頂那顆青光圓球太過顯眼,我猜想要由兩側(cè)‘翼殿’中的凸鏡共同對準(zhǔn),方能將之消除,可看來看去,‘壽山不系’與‘岫巖有崖’中各只一面凸鏡得能正對青光圓球,并且中間同為其它一物遮擋,這才想到以其它凸鏡將遮擋之物融去,但中間光線同樣受阻,于是再找下一面凸鏡,如此層層倒回,直至第七面,也即是最后一面凸鏡,剛巧能將所有障礙清除?!?p> 晉無咎嘆道:“這種復(fù)雜心眼,也只你能看穿,我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的?!?p> 莫玄炎道:“我布置完十四面凸鏡,至少能有九成把握,但我向來不愛牛皮吹在前頭,又怕說得少了你會不讓,這才說有七成把握?!?p> 晉無咎仍道:“你我夫妻平等,只要你想做甚么事,我哪會不讓?”
莫玄炎道:“別油嘴滑舌了,好容易才來到這里,不帶我走走么?”
晉無咎笑道:“夫人請。”
正對琉璃墻面外圈為一篇長文,第一段寫道:
“夏革有云,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bǔ)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p> 晉無咎讀得似懂非懂,聽莫玄炎稍加講解,道:“看來我所料不假,這‘獨山無涯’中的記載,該和我教‘無極’神功大有關(guān)聯(lián)。”
又見第二段寫道:
“予弱冠以四大之少而出五臺,而立以中原之少而赴關(guān)外,不惑以江湖之少而離塵世,縱橫二十載,以招之有余補(bǔ)力之不足,身兼各派之兵而自驕,以山海為腑臟,以道佛為陰陽,得兩儀之力而自溢,偶傷于高階,始知己之短,三入少林求易筋經(jīng)而不得,郁郁入秦嶺聽息,漸入外物鏡花一縱無痕之境,某日乍現(xiàn)雙龍相合,齊道佛,一陰陽,破太極,積創(chuàng)不修自彌?!?p> 晉無咎道:“我曾在黃水洋巨輪底層,聽任大哥說起‘易筋經(jīng)’和我教內(nèi)力不可共存,來到魔界得你傳授‘兩儀’,方知大謬不然,這‘易筋經(jīng)’卻也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說到這里,與莫玄炎相視一笑,想起初學(xué)陽力,整夜以跪姿靠墻而睡,相互間的情愫正是在魔界中日漸萌生堆積,直到此刻執(zhí)手不離,均自倍覺溫馨。
晉無咎又道:
“后來爺爺傳我‘太極’,說我服食過魔界‘魔幻果’,因而兩股內(nèi)力可在體內(nèi)共存,又說將來或許能發(fā)現(xiàn)‘易筋經(jīng)’更多好處,這一層我是深有體會,我自入‘太極’,若非有‘易筋經(jīng)’護(hù)體,‘振音界’之戰(zhàn)、狹谷伏擊,加之前往穆莊救出媽媽,我至少已然死過三次,看來,我教武學(xué)源于佛道,修心在先修武在后,但我教教眾并非僧道,身為凡人,又如何根除生殺勝負(fù)之心?因而尋常之輩練至頭部以下須得停止,惟有極少數(shù)人方能不受其害,原來龍前輩二十年間打遍天下無敵手,反是內(nèi)力弱而招式強(qiáng),早在創(chuàng)出‘兩儀’武學(xué)之時,便知‘易筋經(jīng)’能補(bǔ)其短,可惜未得少林傳授?!?p> 莫玄炎道:“龍祖師出離塵世五年,方得內(nèi)心平靜,終于陰陽二力分久而合,證悟‘太極’,致使‘兩儀’之傷不藥而愈,可說天意,可說人為。”
再走數(shù)步,第三段寫道:
“予自破太極,反不以為極,夫井蛙拘于虛而不可語于海,夏蟲篤于時而不可語于冰,曲士束于教而不可語于道,今出崖觀海,知己之丑,可與語大理矣,蓋盤龍?zhí)珮O至高者,幻天地靈氣之為己有,化日月精華之為己用,擬比螻蟻山川,蜉蝣星辰,一粟滄海,須臾恒久,生逝者似江而未嘗往復(fù),盈虛者似月而卒莫消長,風(fēng)雷水火,耳得為聲,目遇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為造物者之無窮藏也,誠如天地靈氣遙遙無際,日月精華茫茫無期,但心界尚存,即莫為混沌,不融滄海,不合桑田,夫以一人微力,綆短汲深,非舍其身于心,則止增魁碩孔武耳?!?p> 先前第二段稍為簡易,這第三段又難盡懂,晉無咎問過幾處疑難,莫玄炎一一解答后道:“如此看來,鐘離教主也是悟性超凡,你曾轉(zhuǎn)述梵仙山周子魚所言,‘壽山不系’中‘天地靈氣’、‘日月精華’二篇原為鐘離教主命人雕刻,與龍祖師所言一般無二。”
晉無咎嗯得一聲,道:
“龍前輩所言,和我在闖‘九乘瑜伽陣’的感悟不謀而合,我在‘振音界’將‘復(fù)歸龍螭’一震而碎,自以為是‘無極’,連十大護(hù)法也被眼前假象蒙蔽,這才甘愿奉我為教主,但我以‘九轉(zhuǎn)無極’應(yīng)對‘九乘瑜伽陣’時,反覺威力大不如‘日月精華’下的‘九轉(zhuǎn)太極’,究其根源,便是始終以自身為中心,以內(nèi)力所到最遠(yuǎn)處為邊界,自不能算是和身周交融?!?p> 莫玄炎原本想聽他細(xì)說這段過往,道:“后來你又是怎樣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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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bǔ)充說明】
第一段文言文白話注釋:“夏革曾說,大小相互包容,沒有窮盡極限,包容萬物的天地,也好比包容天地的太虛,包含萬物所以沒有窮盡,包含天地所以沒有極限,我又怎么知道天地之外沒有比天地更大的東西?這也是我不知道的,但天地也是事物,凡是事物就會有所不足,所以從前女媧氏煉五色石來彌補(bǔ)天的殘缺,斬斷巨龜四肢來支撐四極,后來共工氏和顓頊爭做帝王,共工氏一怒之下撞向不周山,折斷支撐天的柱子,拉斷維系地的繩子,所以天空向西北方傾斜,日月星辰也隨之到了那里,大地的東南方向下沉落,所以河流積水都向那里匯集?!?p> 第二段文言文白話注釋:“我20歲那年因為佛門‘四大’沒有對手而離開五臺門,30歲那年因為中原沒有對手而遠(yuǎn)赴關(guān)外,40歲那年因為打遍天下無敵手而離開塵世,縱橫江湖20年,以招式的精絕彌補(bǔ)內(nèi)力的不足,因為身兼各派武學(xué)而驕傲自滿,將五臟六腑練到像高山大海一般,將道家的陰柔內(nèi)力和佛家的陽剛內(nèi)力在我體內(nèi)共存,因為一人身兼陰陽二力而狂妄自大,有一天忽然被自身高階‘兩儀’內(nèi)力所傷,開始知道自己的短處,三次前往少林寺求取《易筋經(jīng)》而被拒絕,悻悻然獨自進(jìn)入秦嶺深山打坐修心,漸漸達(dá)到視身外之物如鏡花水月過眼云煙的境界,某天眼前忽然出現(xiàn)兩條巨龍分久而合,道家內(nèi)功和佛家內(nèi)功相融,陰陽二力成為一體,突破‘兩儀’而達(dá)成‘太極’,困擾多年的內(nèi)傷不藥而愈?!?p> 第三段文言文白話注釋:“我自從突破‘太極’,反而懂得學(xué)無止境,井底之蛙受居處所限而不知世間有海,夏天的蟲因時令制約而不知世間有冰,膚淺的人受教養(yǎng)束縛而不知世間有道,如今走出山崖看見大海,知道自己的不足,終于可以講一些大道理,盤龍‘太極’練到最高境界,天地靈氣可以為我自身所有,日月精華可以被我自身所用,好比螻蟻借山川之力,蜉蝣借星辰之力,谷米借滄海之力,瞬間借永恒之力,江有南來北往卻從未真正抵達(dá)離去,月有陰晴圓缺卻從未真正增多減少,大自然的風(fēng)雷水火,入耳則為聲音,入眼則為色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賜予我們無窮的寶藏,就好比天地靈氣沒有空間上的邊際,日月精華沒有時間上的期限,只要內(nèi)力還有界線,就不能叫作混沌,不能與海水相融,不能與陸地相合,僅僅懂得發(fā)揮一個人的綿薄之力,如同吊繩太短而打撈不到深井中的井水,倘若腦海中不能擺脫對于身體的依賴,則再多苦練提升也只是換了一個更壯實的軀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