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方入得殿內(nèi),不待少光開口,但見少英猛地回身過來,沖著少光劈頭蓋臉便是一聲厲喝道:跪下!
少光自知闖了大禍,但望了一眼明語先,旋即雙膝跪地,埋頭不言。
明語先但立一旁,此刻亦是忍不住暗暗指摘。
少英胸中怒火難耐,不待殿內(nèi)宮人退去,二話不說,信手便操起案上奏折,直沖少光扔將過去,罵道:你做的好事!
少光拾起一看,急忙道出原委:陛下明鑒,并非臣不約束部下,只是臣當時與眾藩國借了不少藩軍。那些個藩軍天性野慣矣,一見錢糧便皆似虎豹豺狼一般,根本全無軍紀可言,再加上當時軍中正值糧草不濟,是故才……
少英不由其分說,倏地一拍案道:你個混賬東西,還在狡辯!那你與那亞利呢,又是怎么回事?
少光聞之一頓,少刻倏地直起身,也不辯駁,直截了當?shù)溃喝耸俏铱鄣模嗍俏冶扑赖?。要殺要剮,我一人承擔便是?p> 少英聞之莫不大怒,大步行至少光跟前,直沖著少光罵道:你是存心為難我,是吧?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是吧?
少光道:臣亦不愿如此,一切皆錯在那亞利!
少英情急拂袖道:他無非只是不肯借兵給你而已,你人也扣下矣,兵也借到矣,你如何還容不下他,非要致他于死地不可?他好歹也是高盛國都尉,又是姜客卿之婿,你說囚禁便囚禁,說誣殺便誣殺,你眼中究竟還有沒有王法?
少光道:他公然抗命,處處與臣作對,臣若不殺之以敬效尤,其余那些個藩王今后便會有樣學樣,屆時臣又將如何再在西域立威?
少英直搖頭道:時至今日,還死不悔改!那你與那黛姍郡主呢,又是怎么回事?
少光聞之埋下頭,當時莫不語塞。
少英接道:你找其他女人吾不管,可那是高盛宗室之女?。‰m說你與她曾有過一些往事,可她如今早已嫁做人婦,你為何還與她糾纏不清,莫非這亦是為了朝廷?退一萬步講,好,你們郎情妾意,你們海誓山盟,吾皆可以視若不見??赡闳缃癖茪⑵浞颍阏f你不是公報私仇,縱使我能信,可天下人能信嘛?說話呀?
少光遂也不遮掩道:此事確是臣有錯在先,臣無話可說!
少英聞之,莫不恨鐵不成鋼,倏地沖將過來,狠狠甩了少光一巴掌。當下唯高聲痛斥,情急之下,不時拳腳相加:你還知道錯?你身為西域都護,朝廷封疆大吏,不以大局為重,反倒公報私仇,私心用甚!你可知那西域之地于朝廷意味著什么嘛?吾是讓你去保境安民的,不是讓你去胡作非為的!自你入仕以來,吾便對你寄予厚望,指望你做撐天頂梁,不曾想你卻如此心胸狹隘不成器,辜負了吾一片良苦用心!吾當初頂著滿朝文武壓力,委你戍西之職,如此大任在身,你為何就全無一絲覺悟?成日渾渾噩噩,打了幾個勝仗,便把吾臨別重托忘得一干二凈,倔脾氣一上來,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你說,你知罪不知罪?
少光到底年輕氣盛,幾番皆不躲閃,愣是死咬著不肯改口:陛下要打便打,臣顧不了那許多,總之那亞利,必、須、死!
明語先原本一派胸有成竹狀,于旁靜觀其變,而始終不發(fā)一言。然此刻眼見局勢一發(fā)不可收拾,亦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頭,當下莫不失聲勸道:叔瑤你瘋啦,還不住口!
少英越發(fā)怒不可遏:你混帳!好你個倔三郎,看來今日你是不撞南墻誓不回頭啦,是吧?好啊,來人,拖下去,問罪、下獄!
少光不為所動,眼見殿外甲士鏗鏘而至,卻只俯首一拜,從容道:陛下保重,臣去矣!
少英見狀,當即拂袖大吼道:拖下去,拖下去!
明語先再也按耐不住,忙跪地勸諫道:且慢!陛下,叔瑤雖罪無可恕,然那亞利敢公然違抗都護府調(diào)令,其不臣之心亦是昭然若揭。叔瑤此舉雖難脫私心,卻也誠是為朝廷大計著想,實屬情有可原哪!何況西域如今元元騷動,若此時再斬殺大將,恐人心思變,于大局不利。念及叔瑤一片赤膽忠心,還望陛下法外開恩,便饒過他這次吧!
少英經(jīng)此一緩,此刻心緒卻也是平復了許多,遂緩和道:先生不必贅言,平日朝上先生已夠偏袒他矣!然此子天生頑劣成性,此次又闖出這天大禍事來,吾若再不加以嚴懲,如何還能服天下人心?
明語先接道:非臣偏袒叔瑤一人,實是偏袒我朝棟梁之才!恕臣直言,自叔瑤經(jīng)略西域以來,西北邊陲累年無事,列國賓服,其間商貿(mào)往來,更是日趨繁絡。不僅于關中諸多受益,亦將我朝威名遠播塞外,此實乃百姓之幸,社稷之幸,陛下之幸也!今北庭未定,四夷蠢蠢,臣實在不忍我朝就此折損一員上將,還請陛下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令其戴罪立功,如此何嘗不是一樁美談!
少英聞之旋即怒消,思慮再三,終于順坡而下道:今日念在先生為你求情的份上,吾且先寄下你這顆人頭。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拖下去,杖責六十,待罪思過,無令不準出府!
明語先聞之,忙拉著少光一同拜謝道:陛下明鑒!叔瑤,還不快叩謝陛下,快??!
少光此時仍心緒未平,幸得明語先從旁勸著,當下遂也是半推半就,總算逃過一劫。
待人悉數(shù)退下,少英但坐下身,氣猶未消似地一拍案,兀自埋怨道:這個碧眼兒,什么都好,只是這股子臭脾氣,著實令人可恨!
明語先不置可否,于一旁幽幽只道:陛下恨的是他這副秉性,愛的不亦是他這副秉性?
少英但瞥了明語先一眼,當下心照不宣,不由相視一笑。
事畢,少光領叫過一頓廷杖,雖說打得不重,卻也再騎不得馬,唯由隨從扶持著踉蹌而行。方出得宮門不遠,卻見明語先車駕早已等候多時,當下盛情難卻,遂同乘而歸。
車內(nèi),少光強忍著傷痛,當下忙拜謝道:方才多謝先生御前求情,嘶~~~
明語先略略瞥了少光一眼,幽幽只道:怎么,覺著痛啦?
少光一手撐起身子,半咧著嘴說道:到底是大內(nèi)手段,雖不比先生當年的勸學鞭深刻,卻也著實傷筋動骨了些。
——早年在明語先門下求學時,少光年少輕狂,又因是太子侍讀,自是少不得受罰亦或者代少英受罰,挨打罰跪更是家常便飯。
明語先斜睨著眼,不時譏笑道:看你今后還敢不敢在外胡作非為?
少光笑道:胡作非為自是不敢,然若是再遇上這等事,該如何還是得如何!
明語先好不氣道:好你個少叔瑤,看來我今日算是白搭救你一場?
少光道:先生休再拿我說笑!經(jīng)得方才皇兄一頓敲打,光縱是再愚鈍,亦該能看出個一二矣。
明語先心照不宣,卻故意不說破,當下唯輕拂羽扇,悠悠道:哦,你看出什么來啦?
少光道:此次高盛王上書所奏,亦算得是證據(jù)確鑿。若皇兄真想拿我息眾怒,理當即刻派欽差持節(jié)入西域府,當眾將我拿下才是!何故連下三道金牌,急召我回京問罪,豈不多此一舉?
明語先按下羽扇,點頭淡笑道:那叔瑤覺得是為何呀?
少光回道:“一來嘛,自是信不過一面之詞,想問清個經(jīng)過緣由。這二來嘛……”話說一半,卻倏地輕嘆一口氣,面露無奈道:“怕不是又尋機敲打我唄!”
明語先早已忍俊不禁,不時低頭竊笑道:活該!你個碧眼兒,就欠敲打!
少光不以為意,接著道:皇兄嘴里罵的是我目無王法,胡作非為,心里實則怨的卻是我擅作主張,不事先與他招呼。怪只怪我當時心思慢半步,卻白白挨了這一頓豪打!
明語先聞得此言,當即笑出聲來,然心下卻是一陣刮目相看,轉(zhuǎn)頭直盯著少光,不時挖苦道:不錯呀,看來今日這一頓廷杖,叔瑤算是沒白挨!看你今后還敢不敢在鉅公面前如此撒野,說不得哪回盛怒之下,便真拿你祭了刀!
少光面露羞愧:“方才一時血氣上頭,哪還顧得那許多?皇兄乃大有為之君,自不會與我這等莽夫一般見識。何況如今內(nèi)外國事冗繁,皇兄與先生皆需坐正朝中,少不得還需光在外奔走。是故皇兄罵得越狠,打得越重,光便越無憂矣。不過做做規(guī)矩,以堵悠悠眾口爾!說到底,光與黛姍、亞利三人之間,個中糾葛,由來久矣??v使西域諸國攝于光之威勢而不敢明言,朝中百官又豈會全無一絲耳聞?明里都道是先生從中壓下爾,可若再往深處想想,這背后又怎離得開皇兄之默認?”少光但說著,面色欲漸忘形,不時志得意滿道:“須知那姜客卿膝下并無子嗣,待其百年之后,王位自然由其女黛姍承繼。屆時,憑著光與她這層關系,國中朝政還不是由朝廷手捏把攥?如此,今后朝廷于西域各國之守備,便更能游刃有余也!唉,天可憐見,幸得光一時誤打誤撞,暗合了圣意,如若不然……”
最末那句話音未落,明語先手中羽扇已然應聲落下,直打得少光措不及防。當下,明語先鳳眼圓睜,不時又補了兩記打,壓低著聲音罵道:你個口無遮攔的憨貨!方才倒不如真將你這顆憨頭砍下來罷了,省得你今后再出去胡言亂語!
少光一臉莫名:先生,我……
孰料明語先壓根不容其分說,兀自連聲啐道:你什么你?你以為光胡扯一通冠冕堂皇的話來,一切便理所當然啦?你那點破事,我都懶得說你!居然還有臉說是為了朝廷大計,簡直大言不慚!若非為了大局著想,你以為我真稀得救你個天打雷劈的深賊?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少光自知失言,忙致歉道:先生教訓的是!這不是與先生私下而言,又豈敢外傳?
明語先余怒未消,揚起羽扇,但指著少光面,又嚴聲鄭告道:碧眼兒,你予我聽好矣!今后無論做任何事、說任何話之前,你皆須牢記住一點,那便是,鉅公才是這天下最聰慧有識之人,機關算計之輩,概莫能瞞得過其法眼!是故,今后鉅公如何說,你只須一概照做便是,閑來無事,少揣摩鉅公心思,更不可自作聰明,而妄圖與鉅公耍心眼,否則最后只會自食其果!聽懂了沒有?
少光并非不識好歹之人,當下再不敢兒戲,一通點頭罷,莫不誠惶誠恐:“多謝先生良言,光自當謹記于心!”緩了片刻,轉(zhuǎn)而忽道:“光此來匆忙,只略帶了些西域土產(chǎn),送于皇兄和先生嘗嘗。”
明語先聞之一愣,一時不覺又好氣又好笑,直將羽扇遮了羞道:大難臨頭,居然還有此等心思?普天之下,只怕也唯有你少叔瑤一人矣!
不日,少英遣使臣入西域,下旨免高盛三年朝貢,并加封黛珊為鄯善公主,以示安撫之意。高盛都尉亞利,公然違抗都護府調(diào)令,更蓄意謀害朝廷命官,罪大惡極,本應予以嚴懲,然念在事出有因,本人業(yè)已悔罪自縊,故不再予以追究,仍允以大夫之禮厚葬。西域都護少光,縱兵劫掠百姓,肆意欺壓地方,自恃圣寵而日驕縱,不修私德而損大義,經(jīng)有司核準,予以撤職查辦,旋即調(diào)離都護府,待罪家中。此后,輿論遂得以平息。
嗚呼,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俱往矣,不過空追憶。
還歸正題,這廂少光前日方解了丘茲之圍,不久即率眾藩軍攻破金烏國都,盡除霸也黨羽。此后,又立葛利幼子圖圖為王,并由朝廷委派國相監(jiān)政。金烏國至此再不敢造次,西域之亂遂解。
話分兩頭。益州巴郡,江州城。是夜,皓月當空,清風颯颯,暗香疏影,花飛漫天。夜下一角,有人獨酌,時望月賞花,及時行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落英繽紛處,但見其人:臉方口闊,眉宇如劍;身材健碩,器宇不凡。觀外貌,頗有幾分英雄氣;識談吐,別具一顆豪俠膽。豈曰姿容雄偉,真是英氣勃發(fā)!此人姓廉名晟,表字子興,本益州牧祁玉府中大將,官拜兵曹從事,后因故外放,任巴郡太守至今。
其時,廉晟酒過三巡,正燒得腹中難耐,忽聞香風襲面,不禁仰天大呼:好風!
四下無以寄托,唯逼得人詩興大起。一時有感而發(fā),當即抽刀起舞,聊以慰籍:
“皎皎飛輪,當空照,風如虎嘯。問鞘里,寶刀如雪,恩仇多少?賢路崎嶇難縱馬,江湖遠闊堪終老。大丈夫,焉有束平生,徒年少?”
對酒當歌,慨當以慷。執(zhí)刀起舞,身世兩忘。發(fā)之于心,付之于情,放縱天性使然,不為旁騖所擾,真是好不快意人生!
意猶未盡時,忽聞四下有人叫好:好景,好詩,好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