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循聲處，但見明惠酒飲微醺，態(tài)生踉蹌，言出不遜，目露鄙夷。
明語先應(yīng)聲眉頭一蹙，不時(shí)鳳眼迷離，洞悉四下蠢蠢欲動(dòng)之勢，不自覺乃面露難色。
堂下那人一聽，頓時(shí)心生不滿，側(cè)目道：晉陽侯有何賜教？
明惠應(yīng)聲而起，不時(shí)身趔趄，漸亦醉模糊，幽幽笑道：賜教不敢當(dāng)。因聞堂上諂媚之詞迭起，聲聲如燕雀，啁啾而不絕，一時(shí)實(shí)在擾耳不過，不禁拂了酒興。吾原以為燕雀應(yīng)在林間，不曾想今日卻都聚于廊下矣，是以情不自禁而失聲發(fā)笑。
凌霜見狀，只恐明惠酒后生事，于是直牽他衣襟道：哎，幼澤，何必與之一般見識(shí)？來，坐下喝酒。
那人不甘受辱，叱道：吾不過就事論事爾，如何便成進(jìn)諂耶？
明惠聞之變色，不時(shí)甩開凌霜，義正言辭道：就事論事？改元易號(hào)，茲事體大，單鑄造錢幣一項(xiàng)，即需花費(fèi)甚巨，更枉論其他。本朝新立，一切從簡，甚者連陛下踐祚，諸事亦皆是能免則免。此次大婚，已然極盡鋪張，此時(shí)再議改元，徒勞民費(fèi)財(cái)不說，只恐教世人以為我朝盡是好大喜功之輩。豈不聞天下未復(fù)，南疆?dāng)_攘，黎民顛沛，百姓流離，值此多事之秋，試問何喜之有？足下紅口白牙，想一出是一出，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行固無禮，言卻是忠言。于是一番話畢，四座不僅不以之粗鄙，反而贊譽(yù)頗多。
那人聞之怒目，于是疾聲辯道：陛下雄才大略，威德及人，歲序更新，前程似錦；秦王英勇卓絕，武功蓋世，先圣遺響，萬古流芳。今喜結(jié)良緣，戮力同心，直比虞舜之圣，資皇英之助，豈能不大書特書，以傳千古？夫禮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厥初，是以先代之君，尊尊親親，咸有尚焉。懷皇帝昔知天命永終于己，深觀歷數(shù)，允在圣躬，傳祚禪位，尊我民主，斯乃陶唐懿德之事也。貞徽受終，陛下命秦王于國行太一正朔，郊天祀祖，禮樂制度，一如舊事，斯亦舜、禹明堂之義也。若不能及時(shí)昭告天下，將何以明法統(tǒng)、正視聽？
效法先賢懿德，總是能得人心。于是四座聞之，不覺又紛紛點(diǎn)頭稱是。
明惠冷笑一聲，不時(shí)意有所指道：書云，圣人不法古，不脩今。法古則后于時(shí)，脩今則塞于勢。吾聞越之西子，善毀者不能閉其美；齊之無鹽，善美者不能掩其丑；“日中則昃，月滿則虧”：此天下之常理也?；视⒅谟菟礊橹Σ患?，然之所以能啟盛世之基，重在虞舜之圣，然后才是皇英之助力。凡事過猶不及，豈不聞功高者，既能輔主，亦能震主，老夫子可莫要舍本逐末矣！
此言一出，四座皆愕然。私下議論之聲，更是不絕于耳。少光聽出其話外之音，頓時(shí)面色大變。明語先左右為難，兀自鎖眉不語。
明惠卻是充耳不聞，接道：是，懷皇帝識(shí)天命，通人和，傳祚禪位有功。然若非我大姐姐掃滅群雄，整肅河山，只怕社稷早已傾覆，還談何傳祚禪位？
凌霜見他已口不擇言，在一旁莫不心急如焚，暗中連連與他使眼色道：幼澤，你胡說什么，休再多言矣！幼澤，明幼澤……
熟料明惠置若罔聞，一時(shí)得意忘形，仍酒言酒語不斷：也不想想，昔卓賊禍國，囚君弒后，大統(tǒng)衰弱，群雄割據(jù)，若無我大姐姐坐鎮(zhèn)中原，期間稱王稱霸者，只怕早已不計(jì)其數(shù)，太一皇祚又豈能延續(xù)至斯？爾等手無縛雞之輩，只怕也多半已死身殉國，又如何還能安然立于此間？
但聽明惠口舌如劍，頓時(shí)直將那人氣得捶胸頓足，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這狂徒，你竟敢、你……
御史黃平本不屑于改元之議，然時(shí)見二人各執(zhí)己見，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未免在座外賓取笑，傳出去有損天朝威儀，于是忙出聲說和道：二位同僚，二位同僚，今夜歌舞升平，高朋滿座，宜當(dāng)把酒言歡，寄情詩賦才是。改元乃朝政，不合時(shí)宜，說多了只恐有失禮數(shù)，貽笑大方。不如聽老朽一句，先罷了爭論，容日后再議吧？
那人看在黃平面上，不得已只好先退一步，于是一拂袖罷，旋悻悻然還坐席間：哼，君子坦蕩蕩，何屑與小人多饒舌！
明惠見狀大怒，借著酒勁，追上前罵道：“你還真別不服氣！若非慮及天下觀瞻與昔日昭皇帝之情面，憑我大姐姐之威信，早便能登基稱帝矣，又何苦非等到今日來受爾等之鳥氣？”虧得凌霜眼疾手快，一把攔住他去路，這才不至于一發(fā)不可收拾。
黃平見他越說越不像話，一時(shí)又氣又急，不禁疾聲勸道：嘖，幼澤，適可而止啊，眾目睽睽之下，豈能胡言亂語？幼澤……
時(shí)明惠酒勁上頭，哪還聽得進(jìn)勸，于是不依不饒道：鳳鳥乘風(fēng)，圣人乘時(shí)。你以為我大姐姐情愿紆尊降貴與爾等聯(lián)姻哪，那不過是為了給舊主留點(diǎn)顏面，讓彼此都好看些。不成想爾等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gè)人物矣，什么陶唐懿德，什么舜禹之義，還真以為抱著個(gè)舊牌位，便能當(dāng)令箭使耶？也不看看今時(shí)已是何時(shí)，不識(shí)、抬舉！
言訖，四座無不失色，或怒目切齒，或面生惶恐，或悶聲不語，或垂頭嘆息，互相交頭接耳，兀自議論紛紛。
明語先數(shù)目明惠而不得，時(shí)怒而不宣，面色如土。
少光心中雖怒極，然礙于明語先之情面上，亦只得隱忍不發(fā)，兀自埋頭吞氣，不時(shí)拍案泄憤。
黃平忍無可忍之下，旋即拍案而起，順手提過案上酒壺，徑直上前潑在明惠臉上，怒聲叱道：明幼澤，天子在上，四賓在側(cè)，安敢在大殿上信口雌黃！
明惠翕然酒醒，心下略略一省，方知失言。回神環(huán)顧四座，頓時(shí)惶恐非常：吾、吾……
凌霜眼見不妙，遂一把將之摁回座上，叱道：還不住口，當(dāng)真不懼死乎？
明語先見勢，只得強(qiáng)作歡顏道：晉陽侯多半已醉矣，來呀，扶下去安頓了。
花宛若會(huì)意，于是急使人將明惠遷出殿外，這才平息了風(fēng)波。
宴畢，聲樂闌珊，賓客漸散，于是新人具入洞房。其時(shí)，花燭搖紅，暈月含羞，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有章服之華美，道是儀天矗聳對(duì)遠(yuǎn)游，翠錦斑斕映紅袖；卻無春風(fēng)之得意，但見良宵苦短伊獨(dú)醉，濁酒消愁鬢愈衰。
明語先一言不發(fā)，兀自飲酒。少光欲言又止，端坐一旁。
少光不忍明語先獨(dú)自借酒消愁，忍不住開口搭話道：平日里看慣了先生著公服、鶴氅，倏地?fù)Q了這身吉服，竟反倒倍感唐突。
明語先似聽非聽，依舊自斟自飲，倏地?fù)u頭苦笑道：唐突？而今“竊國之賊”登堂入室，面南稱尊，只怕才是這天下最唐突之事罷？
少光感同身受，忙勸道：“流言蜚語，好事之徒，先生又何必放在心上？”見其依舊不為所動(dòng)，頓了頓，轉(zhuǎn)而又道：“美酒雖好，多飲畢竟傷身，先生還是少吃些罷。”
明語先不以為意，擺手只道：哎，今夜良辰美景當(dāng)前，何故掃我興？來，叔瑤也坐下吃幾杯。
少光無可奈何，兀自思罷，唯拱手從命：既然先生有此雅興，光權(quán)當(dāng)舍命陪君子矣。
明語先臉色微醺，聞之大笑道：大喜之日，美酒作陪，舍得哪門子命？來，干！
幾杯濁酒下肚，憂思不絕上頭。情至深處，但見明語先舉杯對(duì)天，癡癡笑道：“太一太一兮，四百載社稷。文治武功兮，二十四先帝。心向往之兮，每每常憶起。午夜夢回兮，潸然而涕下。我心猶如此，何況群臣乎？”少光剛欲接話，但見明語先揚(yáng)手舉杯：“來，此一杯，敬你我為之效命半生之、太一、天下！”
少光聞之莫能對(duì)，思之鉤心腸。唯借杯中酒，一醉解千愁。
飲罷，明語先又斟了一杯酒，一時(shí)恍恍惚惚，兀自舉杯為敬，沉吟間，倏地已哽咽不止：先帝啊，此一杯，臣敬你矣！承蒙皇恩，臣已平定北庭、遼東矣，你可看到否？你于中宮隱忍這許多年，不正為此刻嘛？可你卻為何已不在矣，你就不能再等等臣嘛？臣多想再與你暢飲一番哪……
少光當(dāng)下腹有萬語又難言，一時(shí)如鯁在喉，只得埋下頭，兀自猛飲酒。
對(duì)飲至深夜，酒盡瓶空，意興闌珊。少光望一眼窗外，乃起身道：夜色已深，先生還是盡早安歇吧。
明語先酒意正酣，半夢半醒間，兀自搖頭道：歇什么歇？去，再拿酒來！
少光忙攔道：“罷了，先生，你不能再喝矣，明日還要上早朝呢！”說罷，當(dāng)即扶起明語先，直往榻上去。
明語先此刻已然神智不清，昏昏沉沉間，不時(shí)抬頭沖著少光癡癡笑道：好你個(gè)碧眼兒，竟敢掃我興？看我明日不在鉅公面前，好好、參你一本！
少光見其有些酒言酒語，搖頭無奈道：先生喝醉矣。
少光將明語先安頓好，又坐了一陣，待其完全睡下，這才輕聲辭道：先生且好生歇息，容光告退。
熟料還未出得房門，倏地只聽明語先于身后喚道：三更半夜，叔瑤這是欲往何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