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火焰(第一章)
當我和妻子開始回憶過往時,我們發(fā)現一件極為罕見的事情,我們所共同持有的記憶少之又少,即使在我們成為彼此一生都難以再割舍的那個莊重時刻,我們的心里似乎都有著同樣的想法——這就是我的宿命?我們的記憶之花仍舊未能迎來屬于它的綻放時刻。
妻子常坐在院子前的竹影之下讀著葉芝的詩,或是看看一些地方性的新聞以此來準備晚上的交談。我們家在夜晚的時候時常會迎來客流的小高峰,僅在這里而言我們家作為日常集會和交流的場所是極為合適的。我的妻子十分熱愛這樣的聚會,她顯得如魚得水每每總能使得前來集會的人感到賓至如歸。妻子盡管身體孱弱但是對于來客的熱情以及周到的服務并未懈怠半分,而我則時常奔忙在廚房的第一線為來客準備著極為可口且適宜的餐食。
我們依然像年輕人一樣能一個勁兒的喝完一扎啤酒,并且還能連續(xù)的喝完接下來的任何關于賭注而欠下的酒水,“陳連長,這下看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妻子打趣道。就在剛才妻子因為摔倒而被罰喝了一扎冰酒,陳連長哈哈大笑過后便一手端著一扎啤酒喝了起來。陳連長是部隊轉業(yè)的干部,喝酒對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飯,所以每次聚會的高潮都是由他來接手的。我們在院子中央燃起篝火將面包或是羊腿架起來烘烤,在等待的其間我們總能將話題引入到過去,這是一群奄奄一息的人眼前最值得的事情。那些意氣風華、那些因為美麗的事物而做過的錯誤的決定、那些因為遺憾而后悔之今的事情,都在一次次的機會之中得到談及。
“阿正,似乎關于你們的事情,我們從來都不了解啊”陳連長赤紅著眼睛,幾乎將臉都撲我的眼前,那股從他嘴巴里發(fā)出的味道差點致使我暈厥過去。妻子不知那時將披巾拿出來披上,我竟然沒有發(fā)現對此我感到十分愧疚和自責。妻子顯然每一次都會遇到這個提問,我能感受到她對于這個問題的遲疑和不確定,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我的猜測,但我從妻子冷漠的眼神之中讀到她不想任何人回答這個問題。篝火一直燃燒到次日早晨,我近乎不曉得他們是幾時離開院子的,因為我的不勝酒力我曾多久錯過后續(xù)的很多事情,很多因為喝酒而發(fā)生的新奇之事和見聞。妻子總是起得很早,我始終覺得她或許從來沒有跟我身處在同一張床上過,這個懷疑自始至終都一直保存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我始終不敢真正的前去窺探它,我害怕它再次將我拉進深淵,我不確定此時的我是否再次具備了獨自離開的力氣。
我瞇著眼睛瞥了一眼只停留在窗簾上的陽光,鳥兒的叫聲使得我頓時渾身一驚,我感到或許我睡的時間太長了,我正起身時看到妻子穿著一身潔凈素雅的衣服向我走來,銀灰色的頭發(fā)搭在鎖骨之上,腳上穿著我們有一次去舊市場意外發(fā)現的布鞋,因為這雙布鞋我們還徒步走了五公里的路回到家。我一直對妻子說那是一雙被下來詛咒的鞋子,我們的記憶都被它輕而易舉的踩踏進泥濘之中,盡管我們能找尋得到具體的位置,但我們無法分出那些可憐的記憶會被大地帶到什么地方去。妻子將窗簾卷起放在簾鉤上,打開窗子我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看著陽光從窗臺一直散漫的溜到我的被子之上,我驚覺的發(fā)現現在已經是下午時間,我不可思議的看著妻子,但她僅是回我一副理所當然的眼神。妻子把我的拖鞋擺順然后坐到床正對面的椅子上,椅子似乎也是在舊市場哪里買的,不可否認我們的家具有大部分都是從舊市場哪里買來的,因為妻子總是說哪里的東西對于她而言總有一種難以說明的感情摻雜其中,那是一種似乎它們生來就屬于她的直覺。對于妻子時常莫名理論我總是一笑而過,在我看來沒有什么是生來就屬于另一個人的。顯然妻子有很重要的話要對我說,在我狹窄的記憶通道之中妻子只有兩次端坐在那張泛著黃銹的椅子之上且如此認真的看著我。
我立即意識到事情似乎達到了需要兩人進行討論的地步,我穿好妻子為我擺順的拖鞋,我似乎意識到什么,哦!對,這是違反常規(guī)的,她從未幫我將拖鞋擺順過,她對我的一切似乎天生就感到厭惡和不耐煩。我起身將因為睡覺而弄得混亂不堪的衣服和床被整理好,妻子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我在那么一剎那看到她的眉頭得到稍微的舒展,但僅是那一剎那罷了。我學著她的模樣端坐在床尾,床被壓進去一個深坑但我覺得妻子的事情遠比我需要調整一個舒服的坐姿重要,我便保持著這樣一個極為不舒服的坐姿,等待妻子給出題目。
妻子沒有著急給出題目,我用手指著床上這個深刻并以眼神示意妻子我是否可以更換一下坐姿,妻子顯然事先便打算這樣。我?guī)追{整坐姿最終都是深陷其中,最后因為怕妻子等的惱怒或是不耐煩——其實妻子已經開始不耐煩了。我索性坐在床下看著床腳坐下,妻子仍舊冷漠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那束即將下沉的陽光將最后的余暉打在我的腳上,我十分痛恨這個時刻,年輕時我曾瘋狂的追逐夕陽,在原野或是在海邊我都將追逐她,直到她融進暗夜的胸膛,但現在我懼怕夕陽,因為她總是在告訴我,只有一雙腳了,其他地方你都形如枯木,這是警告,你需要盡快做出決定。
當我距離妻子如此之近時我才意識到,總在深夜的腦海中浮現的那一位身材飽滿線條極佳的少女,她懷抱著一本書從學校的林蔭道上款款走來,頭發(fā)扎成一束馬尾在小跑或是嬉笑跳躍中上下竄動,臉上那蜂蜜似的笑容簡直像是超越過陽光的溫暖一樣,我不愿否認那是一個鄰家的陌生女人,恰恰如此我相信她便是眼前的妻子,但僅在一瞬間我即刻便打消這個癡想。妻子左腳翹在右腳上,一副生人陌近的模樣,那束冰冷的目光看得我只發(fā)虛。
妻子站起身,俯身將我拉起,她的臉緋紅我想不是因為我如今仍舊能這樣持續(xù)的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而是因為拉起我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
“我們還是到院子里去說吧,我忽然覺得哪里似乎更適合說這樣的主題”我跟在妻子身后,并沉默著小心的不想因為踩到她的裙子而招致她生氣。下樓時廚房里的水壺發(fā)出嘶鳴,微波爐也隆隆地也叫喚個不停,我想前去處理但妻子將我制止了,我們走到門口處妻子將布鞋脫了并歸順的擺放在門口的鞋架上,赤腳前往院子。我仍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我驚訝于妻子的不尋常,她今日所為盡管不可理解但我仍舊歸咎于這是我的錯,我或許不應該一覺睡到傍晚,妻子以前常這樣訓誡孩子們“這是豬的作息時間,不!豬的作息時間是規(guī)律的,而你們確實見所未見的”。自此能在我們家睡懶覺的權利僅僅只是賦予了我個人罷了。妻子坐在竹子和玫瑰的旁邊,那是一個經過特地按照妻子喜歡而打造小亭子,不管是里面的雕花石凳子還是那張圓形八仙桌,我總是覺得這樣的搭配有些過于莫名奇妙但是按照妻子的意愿行事一直都是我的準則。桌子上放置著妻子一貫喜歡的外國精選詩集,其實上妻子基本就沒有怎么認真的看過那本詩集,那是陳連長覺得這兩夫妻太過寂寞所以才在某次集會上拿給妻子的,妻子只當他是禮物送來并未表現出任何的不喜歡之意味,其實妻子壓根也就不喜歡詩詞或者是其他任何形式上的以書本為代表的任何形式。
我坐在妻子對面的石凳子上,妻子欲言又止但在停頓了幾秒鐘之后,似乎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才說出口一樣,我看著她此時的模樣就想在那次同意和我在一起之時那般。幾次在唇邊又咽下去的話,使我再次感到這將是一道無法解決的重大難題,至少在很大程度上這會使得我們兩個都十分的為難?!澳阒还苷f吧,像這樣的莊重時刻我的一生中太少了”我這句看似鼓勵妻子的話,在她看來似乎是在提醒她:這種致使兩人都嚴陣以待的時刻一定是讓人喜極的時刻,至少會得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吧!
妻子腦海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在其中看到兩根若隱若現的柱子,柱子上斑駁的油漆呈現黃紅之色,妻子始終認為那是一種啟示,那是來自一個她始終在追尋卻無法達到的地方,此番準備就是為了告訴自己的丈夫她準備去找尋哪個一直縈繞在她心底的世界。
當夜晚從世界的另一邊降臨的時候,妻子就會看見隱沒在黑夜中的一點星光,即使是在烏云遮日寂靜的連風都休息的夜晚妻子仍舊告知自己那束屬于自己的光就在哪里,它在等待、等待妻子能積攢足夠的智慧并且找到她。妻子會忘記自己從何時起開始嫁為人婦、從什么時候起自己擁有了孩子、可是看著他們自己卻不覺得陌生。妻子是草原的女兒從太陽的部落來到這里,并永遠根植在此地。她從來不告訴自己的丈夫她的口袋里永遠裝著那支他送她的鋼筆,現在就連墨水都少見了,可她記憶里有個聲音在告訴她拿著這支筆來尋找,那是唯一的出路。這幾十年間她記憶全無,不知道在哪個惡毒的夜晚來臨之后她在也無法得到丈夫的名字、再也無法記起鍋里時常為丈夫準備的紅燒肉,她越發(fā)想要記起越發(fā)的能觸摸到面前那道阻隔之墻,它高聳入云不低頭下去卻是萬丈深淵,記憶在她年邁的身體中扮演的角色開始默默退居幕后,丈夫在深夜總會睡得那么沉,似乎每晚都有一個頂好的美夢在牽引著他,使得他永遠無法察覺自己早已離開那冰冷的另一半床鋪。妻子持續(xù)的失眠在每一個晝夜更替之時,臨窗的暮春、白雪、落葉、悶熱她都逐一的感受到了。總在必要的時候她才告訴丈夫她每日清晨看到的一切,鄰居家的大黑貓總是蹲守在院子里的竹林中,那是它美餐一頓的好地方,她總是覺得在院子的某處一定被那只黑貓給鑿穿了,因為她始終不相信那只如此肥胖的貓能飛檐走壁,對面街住著的老頭和他那只藍眼鳳頭鸚鵡總能在關鍵的時刻遇上他們,老頭總是吹著口哨,那藍眼鳳頭鸚鵡也總是學著做,這一切都叫她十分的厭煩,尤其是在某次集會之上老頭帶著他的鸚鵡前來,老頭引以為傲告訴眾人他的鸚鵡有著一套屬于它自己的語言體系時,并再三叮囑大家要仔細聽后,那只該死的蠢貨竟然將矛頭對準聚會的女主人多霞,鸚鵡只管告訴大家:這是個干癟的女人,并不值得任何人向她投去曾矚目的目光。一時間宴會之上尷尬的氣氛越發(fā)濃厚,盡管是這樣的情況老頭仍舊樂此不疲的希望那只和他一樣的蠢貨說出更多他以為能為宴會帶來歡快的言語。自此,那只鸚鵡就被多霞列入了宴會的黑名單,老頭曾幾次詢問她是否樂意讓他帶著自己的伙伴,那是他的精神支柱要是片刻不能和他心愛的鸚鵡在一起,他的心如同失去曾摯愛的女人那般傷心。她的言語盡管隔著電話依然能讓人感到冰冷:與我何干。自那之后與鸚鵡心靈相伴老頭兒只來過一次,老頭剛進院子多霞就沖著眾人說道“看,沒有了靈魂伴侶您仍舊能前來赴會”。老頭被眾人的附和擊中從那之后便在沒有來過聚會。
從那次之后,前來聚會的眾人都將視為伴侶的寵物留在院子之外,這是近乎苛刻的條件對于他們來說。前來聚會的人多半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他們唯一剩下的就只有精神力了,他們把唯一的精神寄托都交給了門外的那些寵物,但因為這次的事件他們的精神將在一段時間之內無處安放。
那個叫安啟華的男人是每次聚會都能提及的人物,這是極為罕見的事實在眾人之中能被這樣記住的人少之又少,似乎他被這群人永遠的釘在記憶之柱上似的。安啟華來的那晚天空之中下著細朦朦的雨絲,妻子提前將客廳清掃干凈,這幾乎是每晚必備的工作為的就是防止這諸多的不可抗力因素,若是多年前她會提議大家就該沉浸在雨中、在雨中吶喊、在雨中起舞、在雨中解決生活中一切難事。但隨著年紀的增長她知道她這樣的建議不會被采納大家反而會在背后議論紛紛。安啟華這是我們唯一知道的他的一切,其余的他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因為是陳連長帶著來的我們覺得他們或許也是從部隊上下來的官兵,聚會的前提便是不去打聽任何人的過往,那次妻子之所以那么的生氣就是因為陳連長打算摧毀大家共同制定的契約。他是個禿頭但仍舊顯得比任何人年輕的男人,穿著極為正式的西裝,白色襯衣的領子豎起不知道是包漿過多還是衣服本身就具有這番卓越的設計感,領結打得有些歪斜但總體來說無傷大雅,皮鞋尤其的光亮似乎對于這次的聚會他下足了功夫做好了任何準備。他剛進來情況的轉變便開始微妙起來,因為大家的格格不入或是他的太過莊重一晚上大家都顯得十分拘謹,在言談上大家都謹慎幾分。這是妻子樂見的場面,那種蘊含著無數教養(yǎng)的聚會因為安啟華的到來終于得到大家的重視。
安啟華似乎做足了功課,進入大廳便徑直走向我和妻子,妻子將手交叉握在小腹之上站定的姿勢從安啟華今日的那一刻起變得極為端莊和隆重,妻子挺直腰肢微笑著看著他像聚會中央走來,“感謝您二位盛情的款待,我無比榮幸”說著往后退一步躬身謝禮。這使得妻子和我都十分的惶恐,忽然之間眾人都感覺到自己似乎是赤裸著的,那種臊紅一時之間侵占著我們所有人的面頰,簡直無地自容。妻子扶起安啟華將手搭在他的手肘處向著院子走去,此時小雨已經停了,屋外刮起了溫暖的風,妻子呼吁大家都出去透透氣因為里面的悶熱已經顯而易見了。
“您得到來,我感到萬分惶恐,謝謝您賞光前來”妻子率先開口,以此彌補剛才的失儀之態(tài),屋外吹來的風攜帶著雨后的腥味,或多或少的一股沁人心脾的感覺在周邊環(huán)繞,我端著一盤水果出門來卻正好碰上陳連長?!八坪?,你和他也不算太想熟吧”陳連長怪異的看了我一眼,隨即說“這可壞你妻子的規(guī)矩了”陳連長揶揄道?!安淮蛩闫茐钠渲械囊?guī)矩,只是在這種地方很難再見到如此具有風度的人了,全然是好奇所致”。陳連長轉身看著此時已經占據絕對主導位置的安啟華有些笑意,遲疑了一會兒后才說道:我是在來的路上遇見的,和你說的一樣真的在這里很難見到如此具有紳士風度的人了,尤其是在我們這個年紀。他原本似乎準備去往另一個聚會,我猜哪里肯定會有更多和他一樣具備卓越風度的紳士們,那樣的聚會才屬于他。這時妻子招手示意將果盤端過去,我越過陳連長將果盤端過去,但回到門口時他已然不見了蹤跡,我倚靠著門看著院子里的一起,圖片似的記憶不斷涌入我的腦海之中,當我正要進行探索時我感覺有人在我背后拍了我一下,記憶被打斷我差點將憤怒的表情表現在臉上。此時的我對于記憶有著無限的渴求,我始終希望在我回憶過去的時候,能有個拿著槍的人站在我周圍,無論是誰想要打斷我的回憶就請一槍打死他。
陳連長再次站在我身后,手里拿著兩只杯子,“我是打斷你的沉思了嗎?”我想說——當然,我恨不得立刻用槍打死你?!皼]有,我這般年紀的人,值得用沉思二字的也就死亡二字了。但是話說回來誰會去沉思死亡呢?”陳連長顯然漠視了這句話。“我告訴他如果你打算去聚會的話?不妨可以試試這里,這里布滿歡笑和未來,不需要任何虛假的恭維因為只有真正朋友才值得聚會二字”安啟華思考了以下,并重重點頭。顯然他經過思考陳連長的話深的他心,“可是,我并不是你們的朋友”陳連長哈哈一笑“首先,你得先把我當朋友”陳連長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并通過搭在肩上的手支出了聚會的位置,安啟華對于這一舉措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最終還是接受了。“所以,你把一個陌生人帶來聚會,短短五分鐘的時間你們就成了朋友”我有些難以置信,陳連長莊重的點頭,看得出來對于這位朋友他展現出了足夠的重視與肯定,這個再大家看來是異類的人卻被他裝進那沉重的相框之中。事后,果然不出我所料,在近乎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家在沒有遇見這位深的大家喜愛的紳士,那種風姿少有的人不出現在這種聚會上在我看來是很平常的,但對妻子而言呢!她總是責備自己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迎接任何人,一定是自己哪里做得十分失禮才使得這樣一位紳士都無法接受,這是極為嚴重和罕見的錯誤,妻子自此對于每一次聚會有用最為嚴謹和莊重的態(tài)度對之,我總覺得這樣是十分過火的行為,不管是對于妻子還是對于常來聚會的眾人或是對我而言。
我是個耐心極差的人,妻子始終的猶豫像是對我無言的折磨和整治,為了告誡于我睡懶覺的代價將是多么沉重。
“我打算離開,或許是我們一起離開”妻子聲音放得很低,但我還是一字不差的聽到了,她似乎在哀求于我但我不敢肯定,妻子滿懷失望的看著婆娑的竹影,那雙被風霜沾滿的幾近露出骨頭的手在大腿之上摩挲著,借著夕陽最后一抹紅我看到她衰竭的肌膚又重新恢復著生機,原本塌陷的鼻子在慢慢生長成原來的樣子,尤其是皮膚再一次煥發(fā)了生機那記憶碎片之中白皙的能掐出水的肌膚正在還原。我回過神來正視這個問題,其實對于我而言并未受到任何的震驚,我不知道為何單是這樣的一件事她會醞釀這么久。在我一直以來的想象之中和對現實的推理之下我早已明確我的妻子這個與我共度一生的人最終還是會離開我?!斑@要是你一直以來的想法,那你盡管去實現”妻子此時深處難言的震驚之中,但很快她便恢復了往日那邊高傲的寒冷的面容,我不經覺得在她無比震驚的那一刻我才又看到了那個我曾苦苦難尋的女人,如今的她或許對于自己的失望是難以言表的,所以沉默著才是對雙方來說最好的?!拔以缭撓氲降摹逼拮悠鹕泶┻^院子走進門去,看著她的身影所搖曳的方向應該徑直向著廚房走去了。我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趴到桌子上,眼淚無聲無息的從我蒼老陡峭的臉上滾落,那驚起的碎石和落地的波瀾都將我洞穿,我無法起身去告訴她——我想跟你一同去,無論去哪里、我都愿意跟著你一起??墒菨L落的眼淚所攜帶的山石樹木將我擊沉了,我下沉到了人類無法探知的深度,我感到我這身皮肉被剝離開了骨架,然,仍舊有數不勝數的山石草木繼續(xù)滾落而來。我最終沉默在海底之中,被滾落的一切以及海洋的重力壓致粉碎被碾成齏粉。
妻子回到廚房,此時我以置身海底但我仍舊能聽到她的哭泣,她哭多么令人心痛,我恨這無垠大海,因為我曾對著它向我的摯愛我一生追隨的妻子起誓——我將不會再讓她哭泣。
當我回到餐桌之上,妻子滿懷春風的笑意讓我不知所措,我看到她臉上殘留的淚痕但我好像從此刻起再沒有為她擦去淚痕的力氣了。紅燒肉焦了。這是這一頓晚餐的最后一句話,我不同尋常的沒有再去夾起其中的任何一塊,我告訴自己那肉焦了,往后就改掉吃它的習慣吧。大廳的中央餐桌的對面鐘表在滴答滴答的走著,我以前從未有任何記憶在我的家里竟然會有這么一塊巨大的鐘表,它的存在好像是一種很刻意的監(jiān)事,現在我最討厭就只有兩樣東西——夕陽和鐘表。
我不知道妻子是何時離開的,當我發(fā)現時夕陽已經落山,床邊那雙歸順好的拖鞋恍如昨日,我竟然往那張泛著黃銹的椅子看去。將床被打理成昨晚入睡前的模樣后,我像踩著高蹺似的往樓下走去,下樓時我特地的順著墻壁看去,果然如同我所期許的那般那塊礙眼的鐘表不見了,對我而言它就始終沒有存在過。我還無法意識到此時妻子已經離我遠去,或是城市的郊外、或在某酒店的房間里、或是去準尋她記憶中的那兩根柱子去了——但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發(fā)現。
今天是周六,又會是難得的放松的日子。我期待著今天的聚會又會出現什么不一樣的趣聞,一直到十二點院子里始終只有我一個人。我這才意識到妻子不見了,或許我就一直坐在亭子里等待著什么,那些等待的時間我又在干什么?就目前來看我始終不得其解。或許是大家今晚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明天他們一定迫不及待了呢!我脫去衣物走到浴室忽然發(fā)現一整天我沒有任何的勞作萬全不需要進行清洗,我還記得我以往洗澡時妻子總是站在浴室門外,無論我多無理的要求她都會同意——要一杯咖啡、或是一片面包。
在院子和大廳閑逛是我日常的作息之一,在沒有聚會的夜晚妻子坐在沙發(fā)上看書或許就是那本她不怎么喜歡的外國詩集,而我則漫無目的在到處閑逛唯一不去的區(qū)域就是妻子看書的地方。我來到廚房看到廚余垃圾被清理的干干凈凈我難免懷疑是自己夢游時候做的、來到書房看著那些此時完全陌生的書也沒有興趣、來到院子里像修建花草發(fā)現基本無花草共自己打消時間、那么唯一需要修理似乎只有那攏高過圍墻的竹子了。來到儲物間尋找合適的工具時發(fā)現了一本被放置在最末尾的似乎是一本相冊集。
相冊集的封面是一大張宇宙的封面,盡管上面布滿濃重的昏沉還是依稀可辨的,銀河仍舊綻放出光芒,我將手套脫下因為我打算放棄修建竹子了。就在一瞬間做的決定我自己都覺得荒謬但我仍舊遵從內心。用脫下的手套拍打相冊上的灰塵,無可避免再這樣狹小的儲物間里被嗆上幾口是難免的事情?;覊m差不多被拍打完之后——其實上面仍舊能握到灰塵。我拎著相冊來到大廳的沙發(fā)上,就此翻開,不可避免第一張就是我們得全家福,孩子大學畢業(yè)之后就留校了,選擇成為一名老師。這個舉動不管是妻子還是我都無比的贊同這是我們家唯一理念相同點那就是當一名老師,至少妻子也是老師??粗鄡灾械暮⒆雍推拮游腋械讲豢伤甲h,這曾是我的家庭,是我的全部、是我終身為之奮斗的目標,可環(huán)視四下我終于還是接受著命運對我無私的安排,從沉默中來就當等著沉默去。猶記得這張唯一的全家照片是在女兒大學門口拍的,那是一名形色匆忙的老師因為幫我們拍照把自己的書本擱置在花臺上,照片拍攝完成后他又急匆匆的離開了,我忽然驚覺那名老師當時竟然沒有拿走他的課本。我再三確定在腦海中仔細分析場景,是的!他當時就是獨自離開了根本沒有拿走放在花臺上的課本,我被自己的這一回憶震驚了,相冊被我拋開落到沙發(fā)的另一側去了。是的!那是,我的記憶。
我不免在客廳之中上躥下跳,我原本乏力的雙腿就在那一瞬之間布滿力量,那種足夠使我騰飛的力量在我血液之中流淌,它們迅速占據著我的一切。我踩在餐桌上而餐桌因為我的力量開始搖晃不已,最后竟然折斷了一只角。我從上面跳下來感覺周身輕盈不可言語,我再不管那些灰塵,我抱著它開始親吻就想曾在夢中多次親吻哪個從未露面的女人一樣。是的,我的記憶再次占據著我,我不再是一個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了。
相冊的灰塵占滿我的臉頰,但我對此感到欣慰,我繼續(xù)翻閱著相冊我相信這是來自它的力量,是它讓我再一次回憶起往昔,回憶起那些重要的時刻和歡笑的記憶以及那些我不愿記得的痛苦舊事,可是對比起再一次擁有記憶那些痛苦又算的了什么呢。
除去第一張的全家福,其余的都是我和另一個女人的合照,那個出現在我和我女兒身邊的女人,我從未被喜悅沖昏頭腦且我明確的知道這個女人一定是我的夫人,我決然不會讓另一個女人站在我女兒身邊的??墒俏以绞窍胗浀藐P于她的一切腦子越是空白,單是通過觸摸相冊上這張俊美的臉龐我知道她一定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在那么一瞬間我便否定了她是我的妻子這個荒唐的決定,我能記起所有事唯獨記不起她,可是這樣一個陌生的女人怎么會出現在我家的相冊了,我決定仔細在翻閱一遍以此來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再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記憶,再次確認那人是否與我有著極為重大的關系,再次確認那人是否真的是我女兒。
我不敢再做任何干擾我的判斷,我忽然想起了陳連長。是的,需要再次證明我是否真的記起以往,那么我就只有尋找那些曾同我一起經歷過一切的人,我根本來不及穿上拖鞋,赤著腳的我并未感到冰涼哪怕此時天空正在下著雨。因為我的慌忙差點將我視之為瑰寶的相冊弄濕了,我撤步返回大廳將離我最近的沙發(fā)上的小毯子緊緊的包裹住相冊,當我再次踏出門時我恍惚間看到一名赤腳的女子端坐在亭子里,我確定這是幻覺因為我知道單單是因為我剛才的瘋狂舉動就足夠驚世駭俗,沒有人見到此番場景還穩(wěn)如泰山的。
陳連長家距離我的位置就兩個街區(qū),實則就只是兩條公路而已。就我此時此刻而言盡管你遠隔千山我仍舊會不懼一切的去往。此時的街道上仍舊車流不息行人倒是見少除非你此刻正在公交亭下。雨勢愈發(fā)大了起來,砸在裸露的任何位置都會有些許的疼痛感,但若是僅僅因為雨勢就打算叫我回去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此刻,仍是有意味的目光關注著我,或許你們都在心里說——誰家的老人??!真是給孩子添麻煩呢。這么大的雨不怕立刻嗚呼哀哉??晌业酶嬖V你們:老子死不了。
終于穿過了兩條擁擠的車流,我無法看清楚車里的人對我的言談,但從細微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都在謾罵著我,或許正在詛咒我被下一輛車撞死就在這場大雨中。可我仍舊不管生死是敵此時正在何處,就算他們此時就出現在我眼前我仍舊會不管不顧我還得正告他們,我的事情此時遠比生死來得重要。正當我準備一鼓作氣往前沖時一個人忽然的抱住了我,那雙大手環(huán)抱著我的腰,我絲毫能用來掙脫的力氣都沒有?!袄先思?,你先等一等這樣很危險”我意識到此時我的生死之敵果真出現了,他在阻擋著我的前進。我正要將我準備好的說辭告訴他——我此刻的事情遠比生命重要,你讓我過去就是讓握活著。我敢肯定這是他第一次遇見這樣蠻不講理的老人,可是這一切都刻不容緩。我無暇顧及他的理論和說教還揚言想要我孩子的電話,這一切無稽之談?!奥犞揖褪且フ椅业暮⒆?,你明白嗎?我的孩子就在里面”我指著懷里的包袱對他高聲吼道。“我不管您現在要去干什么,您現在很危險,請您立刻跟著我退出車道”這時我才正視他。一副不容決絕的模樣叫人難以接受,我無法抬起眼來看著他的眼睛,因為我知道一旦被人盯著眼睛,任何被盯上的人都會感覺渾身不舒服,這是陳連長說的,他教訓下屬最常用的手段之一但前提是你得有足夠的底氣才行?!澳窃诓煌O?,繼續(xù)往前。我將采取強制措施”現在任何話都無法阻斷我的行程。顯然,他是個久經沙場的老戰(zhàn)士了,對于剛才的預測我表示抱歉。我被強制在他的身側他將我抱起如同環(huán)抱嬰兒一般的輕松抱到了安全的路邊,并一直緊緊的持續(xù)的注視著我,顯然是怕我再一次沖進車流之中,我被這小伙子的善意打動,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澳闳ソ兴托小贝藭r車流之中又出現了違規(guī)穿越車流者。他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沖了出去,那個女孩子如同我一般被他抱了回來,此時雨勢減小,視線也逐漸清晰起來?!皩Σ黄穑掖_實太過著急。連基本的規(guī)矩都敢逾越,請您原諒”我投出此生最為真摯的目光?!爸灰麓文鼙3肿銐虻睦潇o的話,我就接受您得歉意,并好好保存”我有些赧顏,“是的,真的抱歉,我將永遠銘記,再次請您原諒”?!f話間我再次看到他沖向車流。
哦!我的老天我似乎忘記了最重要的事啦!真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