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凱首先發(fā)現(xiàn)了那盤擺成花形的涼拌黃瓜,好奇地叫道:“唉呀!這是什么?”
“涼拌黃瓜”,李鵬飛解釋,“我以為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p> “這個還不夠了不得嗎?拌黃瓜都能做出花兒來?!眳莿P夾了一朵黃瓜花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說。
于是,大家都紛紛伸出筷子,想要一品黃瓜花的味道,當盤里剩最后一朵黃瓜花時,吳凱端起盤子,眼疾手快地擋住了伸過來的筷子。
一切都那么隨性和諧,向榮也跟著喝了點紅酒,好久都沒這么放松過了。
吳凱似乎不勝酒力,話越來越多,他對向榮說:“嫂子,你太能干了,這一桌子菜做得堪比酒店大廚?!?p> 向榮笑笑:“哪有那么夸張,都是家常菜,能把你們喂飽,那是我的榮幸?!?p> 吳凱又轉過臉去看看李鵬飛,再看看他的兩位老同學,說道:“嫂子不僅菜做得好看好吃,話也說得好聽,鵬飛好福氣,好福氣?!?p> “哈哈,就是,我都覺得自己好福氣,這些年她一直跟著我吃苦,現(xiàn)在還要天天照顧孩子,照顧家里,很辛苦?!崩铢i飛像是有感而發(fā)。
向榮竟聽得心里酸溜溜的。
這時,一個同學的電話響了,說是他兒子打來的,八歲了,還粘人,晚一點回家就要電話追蹤。
吳凱說:“有人牽掛是一種幸福?!?p> “呵呵,幸福的煩惱,”同學說。
另一個同學問:“我們幾個應該都結婚生子了吧?我女兒都九歲了。吳凱你呢?”
“我女兒最小,才三歲,唉......現(xiàn)在有點自閉?!眳莿P嘆氣道。
李鵬飛的朋友聊天,向榮一般都不參與,都是他們說,她聽,或者他們問,她答,但她對吳凱的印象確實好,所以這次她竟破天荒地主動詢問吳凱:“你是說自閉癥?這個病是先天的嗎?”
“我女兒不是先天的,她從兩歲多起,就不說話,不交流,我疏忽了,沒在意,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自閉癥這回事。等到她三歲上幼兒園了,老師問什么她都不說,也不懂得遵守紀律,小朋友們做游戲呢,她徑直就從教室里走出來,一個人到走廊上玩。這樣的事發(fā)生了兩次,老師才跟我說,建議我?guī)Ш⒆尤メt(yī)院做檢查,我才發(fā)現(xiàn)孩子的行為是有些不太正常,于是帶去華西看了,最后確定是孤獨癥。”吳凱悠悠地講完。
“孤獨癥?”向榮不明所以。
“就是自閉癥?!眳莿P說。
“那她又不是天生的,后天是怎么得的你不知道嗎?”向榮追問。
“不是天生的,我女兒很可愛,很調皮,她說話說得早,一歲左右就會叫爸爸媽媽了,兩歲多的時候,突然就不開口說話了,和她說什么她也不應,問她什么她也不回答。”
“她為什么突然不說話了?”向榮鍥而不舍地繼續(xù)追問。
“我老婆自殺了,那一年......她從窗戶跳了出去......我家住在22樓,人沒了......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不說話的......”吳凱說完,猛地喝下一大口酒。
向榮沒再繼續(xù)追問,餐廳里一片寂靜,靜得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唉......”吳凱長長地嘆了口氣,又顧自說下去:“生我女兒時得了產后抑郁癥,這是后來她走后我才知道的,生孩子時也沒覺得她哪里不對勁,看她也挺開心的,她喜歡女兒,想生個女兒,她一直很開心的?!庇执蠛攘艘豢诰??!爸皇撬龥]以前愛說話了,都怪我,那個時候一點都不懂,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產后抑郁癥,如果早點知道,早點帶她去看醫(yī)生......就不會了。”吳凱戚戚地像是在自責。
“是你的問題”,向榮想都沒想就從嘴里蹦出來幾個字。
“嫂子你說得對啊,是我的問題,我和我老婆感情一直非常好,我都沒發(fā)現(xiàn)她生病了......”吳凱非常認同向榮的話。
李鵬飛看氣氛有點凝重,趕忙開導吳凱:“都走一年了,活著的人要向前看,現(xiàn)在趕快給孩子看病才是要事?!?p> 向榮起身走開了,沒有作為女主人需要離開時的禮節(jié)性的招呼。她覺得心里有把火在燃燒,一瞬間就點燃了她的五臟六腑,她想吼,想叫,想罵人,想打人。她走進房間,正準備關上門,豆豆跟了過來,她讓豆豆把門關上,然后木然地坐在地上,陪豆豆玩玩具。
吳凱在向榮心中烙下的好印象還沒來得及生根發(fā)芽,已經因為剛才那一席話土崩瓦解,過早夭折了。他的字字懺悔,句句自責,說的都是他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他的愛人生病了,這是最最大的悲哀,也是最最大的謊言。他應該自責的是他老婆患上產后抑郁癥的原因,從沒有病到有病的這個過程中,他——她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依靠,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向榮想起自己前幾年不為人知的黑色歲月,她自我診斷為產后抑郁癥,雖然沒有專業(yè)醫(yī)生的權威定論,但她深信那就是產后抑郁癥。
那時,她在醫(yī)院住了十八天,傷口劇烈地疼痛,看著天一點點地亮起來,她就渾身發(fā)抖,因為每一個天亮都意味著她又要躺上手術臺,聽著自己的肉被“唰唰”地刮下來,一陣死去活來的疼痛后,冰冷的生理鹽水“嘩嘩”地沖洗到肚子上,然后用手一摸,背上粘滿了紅的白的肉沫,那是她肚子上的肉。
那時,她多想有一個人讓她抱著大哭一場啊,可是那個人整天莫名其妙地忙:早上八點鐘起床給她煮兩個糖水雞蛋就出去了,一直忙到下午三四點才拎著午飯進醫(yī)院,她靜靜地躺在床上都覺得餓得心慌。
有一天,她實在餓得不行了,就讓李鵬飛去買點面包放在醫(yī)院,她餓了就自己吃。面包買來了,她發(fā)現(xiàn)上面長了霉點,說了句:“面包過期了,都長霉了。”換來了婆婆一天無休止的數(shù)落,說她就是個妖怪,明明剛買的面包,怎么可能過期?
又有一天,李鵬飛燉上排骨湯,她鼻尖地聞到了滿屋子的臭味。她說排骨都臭了,這下不僅婆婆數(shù)落她,連李鵬飛也極不耐煩地說她的確像個妖怪,幾個人就她一人聞到排骨臭了。她把臉轉過去,流下了眼淚。李鵬飛把排骨湯盛到她面前,她鼓起勇氣正準備喝時,醫(yī)生來了,嗅了嗅,說:“你們煮的肉都臭了,不可以拿給產婦吃,拉肚子了你們負責嗎?”她才幸免于喝那碗臭排骨湯。
出院后,孩子沒日沒夜地鬧,永遠是她一個人在照顧。她的心境在慢慢地變,她的性格也在慢慢地變。跳樓?如果不是因為那二十根防盜鐵條,她也早就跳了吧!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她,產后抑郁癥的罪魁禍首和推手是那個被叫做“老公”卻沒有盡到老公責任的人。
向榮心痛,替吳凱的老婆心痛,到現(xiàn)在他依然沒有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他口口聲聲怪自己沒發(fā)現(xiàn)他老婆生病了,卻從不反思是自己對她的不關心導致了他老婆在特殊時期生了特殊的病。
“吳凱——就是一個殺人兇手!他老婆的死是他害的!”向榮憤憤地在心里吼叫。